天气晴好,惠风和畅,细软柳枝在水中晃荡,搅动着河水划出一圈圈涟漪。
魏绵戴着斗笠从医馆走出来,晏和带着金鳞司一干人已经等在马车旁,槐影和竹月候在车下,弗忧坐在车辕上,苦着一张脸。
魏绵步子大,未作停留走过晏和面前,抬步要上马车,忽而脚下一软,晏和飞快扶了她一把。
斗笠把她的脸罩得严实,看不出神情,也只有晏和感觉到她颤了一下。
魏绵看了他一眼,他的神情平淡,手却是灼热,魏绵上了马车还觉被他扶过的手臂热得发烫,热度传遍全身,连耳朵尖都烧得慌。
竹月翻身上马,槐影也准备驾车启程。
晏和对弗忧道:“师父。她就交给你了。”
弗忧苦着脸,被晏和强压着给魏绵疗伤半月还不算,还得跟去孤霞山继续照料她的伤情。
想来这事并不是他一个人造成的,晏和对魏绵无微不至,却对他这个师父狠心绝情,弗忧有冤情也无处诉说,只能乖乖听话。
弗忧应好,马车开出,晏和看着马车许久未动。
昨夜他们已经好好话别,没有留下任何龃龉。魏绵解了毒,身体如熟虾一般,发红发热,蜷在晏和怀里,一根手指也动不得。
晏和理开她的乱发,她额上有一层薄汗,脸颊红得晶莹剔透。
他抵着她的耳尖问她喜不喜欢。
魏绵的脸更红了,闭着眼说不喜欢。
晏和笑她口是心非,再跟她说要分别,她没有丝毫伤怀。
她这次确实伤重,听着晏和嘱咐重要的事也昏昏欲睡,晏和几次掐她的脸,让她保持清醒。
他安排她回孤霞山养伤,暂且不要让人知道她练成了万木春,月底等他来找她,魏绵喏喏应下,他又让她重复了一遍要紧的。
魏绵嘴唇蠕动,晏和凑在她嘴边听,见她好歹是听进去了,把她洗净,收拾停当,她早睡熟了。
他倒是比她更不舍,环视了这小医馆一圈,在外间等到槐影竹月回来还不走,直等到刘锵带着金鳞卫回来才离开。
目送魏绵的马车消失在视线,晏和不能再停留,上马带着人回上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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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绵的面具丢了,她不想再戴,换成斗笠,马车行得稳当,直到行出剑南,她正行气疗伤,突然停下了。
槐影在外面说:“少主,是邹儒佑。”
魏绵出去见他。
小山坡上,清风吹过,斗笠下的黑纱飘荡,时而露出魏绵的下巴。
邹儒佑看着她,瞥了一眼后方车边的弗忧道人,“晏和倒是十分紧张你。”
魏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弗忧离了晏和,即使要去孤霞山,他也恢复了怡然自得。魏绵也语气松快回他:“毕竟我帮了他不少,日后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那日与晏和谈话之后,邹儒佑便淡了打探的心,关心了几句她的伤势。
魏绵避而不答,只说:“好着呢。红瞳异人近来可还有出现?”
“几乎没有了。”邹儒佑说。红瞳异人的风波告一段落,苏月意颠覆金鳞司的企图没能成功,她自己也受了重伤,生死未卜。
“那就好。剩下的交给你和晏和了,有事传信到孤霞山。”魏绵说。
“那日我见你使出了万木春。”
“一时的,跟在上京那次一样。”
邹儒佑顿了片刻,叮嘱道:“回了孤霞山也不可马虎大意。苏月意非寻常人,她不比晏和心智低,而且她没有心魔,恐怕还有很长的日子可活。”
魏绵默了片刻。邹儒佑透过黑纱瞥见她的眼眸,凉凉的,似乎没有情绪。
却听她说:“晏和会比她活得长。”
风把她的声音吹开,但语气坚硬如铁。
邹儒佑笑笑:“那日你来金乌书院找我,是有什么事?”
魏绵这才想起来,“我在洛阳遇到两个高手,想来问问你他们什么身份。”
“他们是虚空双煞。”邹儒佑不等她描述便说,“从西域来的,现在已经回去了,苏月意跟他们有关系不奇怪,日后若遇到再跟你细说吧。”
魏绵站了一会儿,已经有些疲惫,邹儒佑便没展开细说。
魏绵确实累了,道了声后会有期便走了。
邹儒佑一直目送她,马车走出很远,绕过前方的山坡,彻底不见了踪迹他还不走。
江湖波澜平息,魏绵回孤霞山,一切都好像乏味了起来。
他极目眺望南方,雾岚翻涌,青山如盖。他忽然想到,若是当初与魏绵回了孤霞山,今时今日又是何等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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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天辰和金鳞司合力隐藏,剑南荫柳镇发生的事,江湖上只知晏王查到了红瞳异人背后的主使,并不知魏不绝受了重伤。
晏王罕见地在上京以外的地方停留了半个多月,江湖也只传言是他受了伤。是以魏绵破天荒地乘马车回孤霞山,几乎是被槐影半背半抱上山,魏琮急忙赶来看她笑话。
“让我看看你还能活多久。”魏琮执起她的手腕号脉。
魏绵脸色苍白,没好气道:“给我收拾好屋子,这次回来不走了。”
魏绵说着抽出手腕,魏琮面色不改,看向槐影和竹月,两人垂首不敢看他。
后方弗忧笑得和善,左右打量这座山庄,算起来很多年没来过了,看起来还是老样子。百年大树蓊郁,枝叶遮天蔽日,但阳光灿烂,天空碧澄,云朵白得耀眼,丝毫不显暗沉。
“弗忧道长?”魏琮认出他来。
弗忧笑着点头。
“你怎么来了?”
魏琮也不把他当长辈看待。弗忧毫不介意,说是受人之托来照料魏绵的。
魏琮心有疑惑,按下没说,破天荒地亲自带人去安置魏绵。
她几乎快三年不着家了,小院里勒杜鹃疯长,花墙与大树一般高,层层叠叠的花朵如瀑布流下,有的整朵落下,掉进绕屋而过的小溪,顺着水流流出院子。
院子里清凉,水声潺潺,花树赏心悦目,魏绵的脸也被花墙映得多了些血色。
她走过矮矮的青石桥走进屋里,槐影和竹月都止步了。
魏琮看了一眼他们,冷道:“你们两个跟我来。”
中原江湖人知孤霞山少主是魏不绝,将来要继任孤霞山山主,也知道他有个哥哥,但都传那哥哥神秘莫测,有人说他武功高于魏不绝,又有人说他根本是个不能修习木神四象的废物。他几乎没有出现在中原武林,也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魏琮确实很多年没有下过孤霞山了。但孤霞山上无人不知,少主是孤霞山的守护者,他才是孤霞山的掌控者。
槐影和竹月看似是魏山主和魏夫人指派给魏绵的,实际上两人一开始是与他一起长大,得了他的首肯,才跟着魏绵的。
“说吧。怎么回事。”阳光下,魏琮的眉目深沉,与他平日的和蔼亲切判若两人。
槐影和竹月很敬畏他,与跟着魏绵的自由无拘不同,两人此刻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出。
还是槐影先开口说话,以他的认识事情说来简单,无非是魏绵牵扯进了金鳞司与苏月意之间的争斗,被苏月意追杀而已。实际上怪不到他们头上,魏琮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但这次他真的动了气。
“昏迷三日,半个多月还行动不便,血脉虚弱得不像话。”魏琮声音平淡,眼眸冷得骇人,“她平日纵着你们,你们是不是觉得,可以做主给她收尸?”
槐影和竹月心头一跳,双双跪下,槐影忙道:“少主不让我告诉公子,晏王也不让我们传信给任何人。”
魏琮今日是第一次听说晏王,听得槐影如此说,他目光更加锐利:“既然听命于他,那你们还回我孤霞山做什么?”
“公子恕罪。”两人伏身谢罪,上头悬着一柄他们最害怕的刀,极力压制着颤抖,额头不住冒汗。
槐影斟酌着用词解释:“情形危急时,是晏王救下少主的命。而且,少主与他……牵绊很深。”
魏琮眉稍一挑,看了一眼竹月。竹月无言。
魏琮哼了一声问:“有多深?”
槐影也只知表面的东西,且自从离开晏王府,晏和就未曾对魏绵表现过任何亲近,他思忖了片刻才说:“他们曾做过近一年的假夫妻,少主离开晏王府后,屡次为他牵扯进江湖争斗,这次为救少主,他也受伤不轻。”
魏琮问了细节,冷厉稍减,先前魏绵总匆匆来去,他见她好好的,便也没有多问,没想到这两年她默默经历了如此多的波折。
看得出槐影和竹月对晏和也不满,但魏琮知道,魏绵不是为了晏和一个人涉险,她心里,孤霞山始终是第一位的。
晏和能做她的主,是因为她愿意。
她主意很强,竟在生死攸关之事上任由另一人做主,可见有多信重晏和,可她一个人回来,对那人只字不提。
魏琮眉头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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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孤霞山,院里多了几个女使,魏绵养伤几日才发现,领头的是桐雨。
“桐雨,我只是受了重伤,不是要死了吧?”魏绵一本正经拉着桐雨问。
面前的女子面容沉静,笑得柔和:“少主何出此言呢?”
“魏不琢让你来照顾我,只有一种可能,我即将临终,他满足我盼了多年的愿望,免得我死后变成鬼来找他。”
桐雨笑了起来。
魏绵当初离开孤霞山,本看不上槐影和竹月,最想要的是桐雨,她比她大上三岁,长得好看,武功也比槐影竹月高,是孤霞山除她和魏天行第三个会满庭芳的人,而且她仿佛是魏绵的反面,魏绵狂妄不羁,而她温和细致,还是个女子,无论如何都是最适合跟着她的,但魏琮不肯。
魏绵十四岁时便跟魏琮闹过,差点打起来,魏琮那时已经不算年少,与她也少有争执,却在此事上分毫不让,黑着脸说:“你死了心吧,桐雨是我的,谁也不给。”
魏山主和魏夫人从来不管他二人的争吵,魏绵想偷偷把她带走,桐雨也顺从了,魏琮不知从哪里发现她的计划,早给她下了药,让她诡计未成。
魏琮铁了心,放出狠话:“随你闹,你就是哭,就是上吊,桐雨也不会跟你。”
魏绵当然不会哭,更不会做出上吊这等把戏,恨得牙痒,真把魏琮打了一顿才消气。后来才知魏琮心怀隐情,但每次见到桐雨这件事便浮上心头,必要调笑两句,何况今日桐雨主动凑在她面前。
“都过去好多年了。少主还记着呢。”桐雨笑道。
魏绵当然记忆深刻,她和魏琮没有别的冲突,就吵过这一次。他们闹得激烈,魏山主来调停也没用,后来槐影和竹月还算让她满意,时间久了也没再记恨。
算起来,魏绵已经快三年没见她,这次见到,心里还是痒痒的。
魏绵软着身子靠在桐雨肩头,几乎对着她撒娇,“桐雨,我最喜欢你了,这次魏不琢他拦不住我了,你跟了我好不好?”
桐雨失笑,“好。我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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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下旬,因着弗忧的尽心调理,加上桐雨的悉心照料,魏绵的身体恢复了一大截。期间魏琮没有来探望过,槐影和竹月也遁了,谢芷兰倒是来过两次。
谢芷兰也惊讶于她伤得如此重,魏绵表现得轻松,她无心探究内情,嘴上却是直白。
“你没死算命大。我看你武功高得能敌千军万马,身体底子也比赵使君好,同样是被淬心决所伤,你比他重了许多,对手到底多可怕,解决了吗?会不会找上门来?”
魏绵不解释,只说孤霞山绝对安全,问她来君啸的近况。谢芷兰眉头拧起来,也不多说,只说会尽全力。
魏绵让弗忧也去看看来君啸是否有救。第二日弗忧再来时,欲言又止的模样只差把有心事三个字写在脸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