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十一回城找马去了,魏绵给阿尧吃了些东西,他恢复了些体力,她才问他的剑怎么样了。
“被融了。其实不是什么好剑。”阿尧笑着说。
“听说附近有个剑墟,我给你买一把剑。”魏绵说。
阿尧定定道谢,却并不如何雀跃。
等到秋十一回来,他们绕了些路去了剑墟。
七年前剑谷被焚,两年前来了个人在废墟上重建,将剑谷改名剑墟。如今的剑墟只是一处黄土遍地的土窑,里面热火朝天,外头门可罗雀。
铸剑之人一锤锤敲击在烧红的铁片上,初始听来很沉闷,但这声音持续不断,渐渐令人心惊。
“买剑。”三人站在门口,室内昏暗了些。
敲击声不停,“随意挑,不论价钱。”
“我要最好的剑。不论价钱。”
敲击声终于停了。
铸剑人的目光落在魏绵的侵霜剑上。
魏绵拔出剑,问:“这样的剑,有吗?”
铸剑人有些激动,近乎虔诚地看向魏绵手里的剑,喃喃低语:“侵霜。”
第一次听到第三个人唤出她的名字,魏绵也有些激动:“这剑是你铸的?”
“是我师父老马。”铸剑人回忆了片刻,突然跑到后面,从一堆乱物中翻出一把像样些的剑。
魏绵接过来,随意一划:“好剑。”
“远不及侵霜。”铸剑人有些高兴,看得出这是他近来最得意的剑了。
魏绵把剑递给阿尧,让铸剑人赐名。
“我取不出好名。”铸剑人推辞。
魏绵也不强求,留下了身上大半钱财,就要离开。
“贵人留步。能否让我再看一眼侵霜?”
魏绵慷慨解剑递给他。
他接过,寸寸抚摸剑身,最后流下了一滴眼泪。
铸剑人的最后一缕精魂全化在这上面,好在没有蒙尘,他看得出,侵霜的主人外冷内热,与老马铸此剑的初衷一致。
几乎在他快要放弃铸剑时,再见到侵霜,仿佛是天意让他记起来此地的初心,让他继续下去。
“晏王还好么?”铸剑人突然问。
魏绵怔了片刻回答:“他会好的。”
收回侵霜,魏绵三人上路,回到龙门关,秋十一停下,只剩她与阿尧赶路。
魏绵马不停蹄,赶到甘州,阿尧已经吃不消了,她找上甘州金鳞司,大门紧闭,敲门不应。
有路过的老叟扬声提醒:“嘿,这官衙五日前就关了,人都走光了。”
魏绵强压着惊慌,拉着阿尧继续赶路,还未走出甘州,在茶摊边便听到有人议论。
“听说了吗,魏不绝死了!就三日前……”
魏绵的脑海轰然炸响,短暂地空白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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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长天楼,桐雨带人赶到一帆阁,里头站了不少人,却静得可怕,厅里放着尸首,她来不及看其余人的表情,颤抖着手掀开白布,看清尸首面目,她一下脱力撑着木板,半晌才站直。
扫了一圈屋内的人,没有人要上来解释的意思。
“她人呢?”桐雨开口问。
槐影和竹月垂首,刘锵等都看向晏和,他安坐着,脸色有些白,神情平淡,“她很好。把人领回去,苏月意不会再去孤霞山。”
“是少主的意思?”桐雨转向槐影和竹月。
槐影和竹月还是沉默。
桐雨转向晏和:“我要见她。”
“桐雨。按王爷说的做。”槐影终于出声。说罢开始收敛尸身,天气转凉,三日不到,尸体已经有些发臭,因为死得很惨,槐影收得认真。
“你们就如此放心让他做主么?”桐雨拉着槐影,“少主在哪里,我要亲眼见她。”
槐影的手一顿,看向桐雨:“如果不是晏王,或许今日你见到的就是她。”
尸体分作数段,不堪入目,桐雨心中巨震,竹月也来帮忙,好不容易装入棺材,亲眼看着钉上棺盖,晏和起身离开了。
桐雨:“说说吧,怎么回事。”
槐影:“苏月意想杀绵绵,应该是蓄谋已久……”
自从苏胤出事,魏绵离开后,槐影和竹月就没有得到她的任何消息。对于此事前因后果,槐影只知道表面。
一个多月前,魏绵去了龙门关,晏和找了个人扮作魏不绝,让他们时常跟着其左右,遏云顶出事后半个月,他让魏不绝下江州,他们两个也跟了过来。
风平浪静,一切都很寻常,直到三日前,时值傍晚,夜幕初临,十二个戴着罗刹鬼面的人破门闯入长天楼。
天罡十二刹在遏云顶大肆杀戮之后便消失了,金鳞司画了画像通缉,他们立刻认出来人身份。
十二刹仿佛不会说话,出现便动手,见人就杀,槐影和竹月出去也只是送死,但他们还是拼死救下了冬叔。
未及魏不绝露面,晏王带着金鳞司六大副使和刘锵赶到。
那日的长天楼前所未有地热闹,风雨剑和淬心决两相拉扯,楼阁将倾未倾,人却死了不少。
没了一截手臂的贺凉首当其冲,死得很快,没有什么痛苦。
洛芒寇枉等无暇悲痛,十二人仿佛没有神智,没有痛觉,三两合力发出淬心决,他们挡得片刻便胸口剧痛。
晏和一出手才拉回颓势,十二刹无情,不痛,但显然也怕死,而晏王府的人无有片刻退缩,眨眼反杀了五人。
看不清他们之间用了什么暗号,晏王的人假扮的魏不绝凌空而至,隐而不发的苏月意同时出现。
苏月意挥手,堪比江涛压顶般窒闷的淬心决之力袭来,晏和飞身而起挡下,拉着魏不绝落在房顶。
“今日我来只为杀他,你我的胜负有的是时间。”江风把苏月意的衣衫吹得朴朴作响,但声音却稳如泰山。
晏和不遑多让:“可今日本王是为杀你。”
按上次交手,晏和发狂,苏月意几乎不能抵挡,而苏月意也已经修炼到极限。
两人对峙片刻,苏月意的十二刹占了上风,寇枉支撑不住,鲜血狂流而死。
晏和心思百转,理智终究敌不过感情,他转而去救手下的人,魏不绝也转身欲逃,他是隐士所扮,苏月意够不上,短暂地露出一丝破绽。
晏和救了手下人,她的破绽眨眼消失。
十二刹只剩三人,鬼面之下见不到神情,晏王府还剩五人。
晏和做出了选择,以手势让魏不绝与他同时朝苏月意进攻。
苏月意没有多犹豫,全力朝魏不绝而去,拼着受伤,让魏不绝死得难看。
那一记淬心决实打实落在魏不绝身上,隐士本就武功不高,被断作数块,夹杂着血雨落在院里,晏和没有丝毫停滞,以原本心力所发淬心决也落在苏月意身上,她未能挡下,受了不轻的伤。
“不绝!”一声肝胆俱裂的呼喊让魏不绝的死更加真实。
邹儒佑来得恰好,只看到戴斗笠的人破碎的一幕,毕生所学无法让他冷静片刻。
邹儒佑踉跄着扑向地上的一只手臂,槐影把他截住,他恍若发疯一般哭喊魏不绝的名字。
活着的人难免被他感染,皆染上悲怆之色,只有苏月意带血的笑回荡在大江两岸。
她笑得肆意而畅快,透出一丝疯癫的味道:“晏和,你杀不了我,归顺于我,共图大业吧!”
晏和不与她啰嗦,拼着全力与她交手,苏月意且战且退,察觉到晏和一招弱似一招,笑他愚蠢,却也无法支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跃向江面,跳入水中不见了踪迹。
“后会有期。”她清冷的嗓音透出些尖利,令人胆寒。
夏季江水湍急,料想她或许难以存活,晏和还是随之跳进江中,搜寻片刻不见人,只能游到岸边折返回来。
天罡十二刹全部被杀,揭开面具一看,全是江湖上失踪的青年,槐影查出他们吃了一年前天辰出现的,类似强心丹那药。
看来药怪是真与苏月意联合了。
邹儒佑跪在假魏不绝的一只手臂前,脑袋伏在地上,哭得哽咽,众人都不敢打扰他。
晏和浑身湿透,靠在门下柱子上,对槐影和竹月道:“把尸身收好。”
他的脸色煞白,刘锵等人也是伤痕累累,寇枉和贺凉死了,他们忍着悲痛,围在他们两个身边。
槐影和竹月稳了稳心神,镇定地去收捡尸身。虽然知道不是真的少主,他们还是后怕极了,将人拼好,把他的斗笠摘开,擦干面容,两人对着他下跪磕头。
邹儒佑手脚并用扑过来,见了隐士面容,脑袋裂开一般轰然炸响。
他迅速擦干眼泪:“怎么回事?”他的声音沙哑异常,他猛咳了几声还是不见好。
晏和回答他:“让天辰也传出去,让苏月意以为她死了。”
“她在哪?”邹儒佑霍然起身,几乎是冲过去,狠狠抓向晏和的衣襟。
晏和背靠柱子,无心也无力挥开他的手,“她还活着,够了吗?”
邹儒佑红肿着眼,想再说些什么,晏和拿开他的手,他才察觉他的手冰凉,脸色也白得异常。
“你怎么了?”
“本王无碍。你来得正好,遣人通知孤霞山来收尸。”
邹儒佑用了一夜便彻底弄清楚了事实,且消化得很快。
晏和的病容好了很多,他知道再多问也问不出什么,亲自去了孤霞山报丧。
不过报完丧也没随着桐雨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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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江州后,晏和一路且走且停,花了三日才赶到甘州城下。
算算时间还有三日就是魏绵毒发的日子,赶到龙门关只需两日,他在数日前就让赵渭去龙门关给她报信,她应该等在龙门关城。
晏和打算在甘州歇一日,不让她与他呆得太久。
秋风凛冽,甘州城外一大片平原,茶摊上的竹帘被风吹得晃荡不停。
晏和下马,一个黑瘦的小厮接过缰绳,替他把马牵开,套在一旁的槐树上。
树叶秋黄,凉风吹来,树影摇晃。
店家倒了茶,又摆上几样茶点。
晏和没有要茶点,他抬头,就见一个青衫女子朝他走来,“我请的。”
晏和的手指蓦地攥紧。魏绵在他面前坐下。
她腰佩长剑,青色的交领衣裙,袖子紧窄利落,墨发半束,发带垂至腰际。她完全卸去了易容,原本的面容大摇大摆露在阳光下。眉目清凉,透着生人勿近的冷意,但唇色润泽艳红,让人忍不住想多看。
晏和紧紧盯着她,周围好似无有人注意这样一个美人,又好似所有人都在打量她。
晏和不由自主皱眉,“不要命了?”
魏绵在他面前坐下:“好看吗?”
她带着与秋阳相衬的笑意,晏和看着她,猜测她是怎么来的,顿了片刻淡然道:“黑了不少。”
魏绵收起手抱在胸前:“那边战事歇了,也没人敢来杀太子,我想回上京。”
晏和两指捏着茶杯,思忖片刻说:“不急在这一时,你亲自护送太子回来最稳妥。”
“朝廷的死士若来,凌松鸣足矣。不让我回上京,我也该回孤霞山看看了。”魏绵笑道。
晏和不动声色饮茶,最终答应她回京。
“那走吧。路还长,你也不用去龙门关了。”
魏绵转身,眉头便蹙了起来,解了马,朝阿尧示意就走。
阿尧走到晏和身边介绍自己:“我是阿尧,魏姑娘是我师姐。”
晏和认真打量了阿尧一眼,他看似不足十三,肤色一块黑一块白,是久经日晒脱皮的症状,因为瘦,他的一双圆眼显得很大,眼神清透诚恳。
晏和淡淡嗯了一声,敛眸喝完了茶才启程。
阿尧把茶点用干净的布打包了,跟在晏和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