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孤霞山连下了几日雨,天也冷下来,魏绵仍旧每日早出晚归练武,偶尔去山下顾氏医馆逛逛,替谢芷兰看看先前医治的病患死没死。
有几个昏迷不醒的,看起来难以熬过这个冬日,连着看了几日,终于是死了,魏绵让人带了信去上京便回山上了。
她去看了凌映雪,她被关押在地牢里多日,孤霞山的人不擅刑讯逼供,只是偶尔饿她几日。凌映雪凭着一口不甘之气,她的命吊到了现在,仍旧不肯说出苏月意的去向。
魏绵想给她个痛快,又替棠风感到不值,她很少对她提到棠风,今日却说了几句,“听说你叛变时,棠风已经向你求过亲了。”
凌映雪靠在湿冷的墙上,窗口的一缕阳光照在她完好的一块面颊上,闻言她只勾起轻蔑的笑。
“不是每个女子都看重情义,魏不绝,你莫要小看我。”
“那你求的是什么?”
凌映雪笑了一声,“你很快就会知道。主上大业将成,我死而无憾。”
她油盐不进,软硬不吃,魏绵拿她没办法,起身要走。
凌映雪突然撑起上身,脸往前靠来,狰狞的刀疤暴露在天光下,显得诡异可怖,“魏不绝。你终会看着你在乎的人一个个死去,不如归顺于我无心,共图大业。”
她的双眼明亮,眼中的狂热已至疯癫,魏绵心头一跳,顿了片刻回她,“你要好好活着,终有一日,我会将苏月意带到你面前,让你为棠风忏悔。”
凌映雪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闷闷笑起来,魏绵说完便走了,她的笑声渐大,回荡在地牢里,尖利的笑声直刺魏绵的心房。
这日魏绵练武到天色黑尽也没回来,魏天行得了晏王府的信和一张帖子,与顾莞之争执了几句,来找魏绵却没看见她,去了她常去练武的山顶,见她竟倒在草丛里不省人事。
得了消息,顾莞之奔到魏绵的院里,扑到她床边搭上她的手腕,她体内有两股极强的内力失控乱窜,时而冲击筋脉,时而两相对撞,若不纾解非把她的筋脉炸碎不可。
顾莞之眉头一紧,后背起了冷汗。
“怎么了?”魏天行急问。
“走火入魔。”顾莞之白着脸道。
“怎么可能!”魏天行不可置信,即便是强行使用万木春也不会是如此反应。
顾莞之来不及解释,榻上魏绵发出一声闷哼,嘴角流出一线血迹。
二人大惊,顾莞之拿出银针为她稳住筋脉,神情愈加凝重,魏天行急得在床前打转。
顾莞之擅医,但无法调理内力,魏绵的内力冲击愈加强盛,她无能为力,喃喃道:“要是弗忧在就好了。”
魏天行停住了脚步,定定看着她:“他在苏月意手里。莞之,这场风波没有人能独善其身,岱阳我必须去。”
顾莞之全神贯注为魏绵施针探脉,没回答他,半晌,她睁眼:“万木春!天行,你来看!”
魏天行窜到床头,扶着魏绵的肩头,细细探查,果然发现她体内乱窜的一股内力是万木春,且功力不浅。
魏天行心头震动,突破万木春的处境有多艰险世上只有他知道,联想到之前魏琮所说她受过重伤,是晏和送她回来的,他心里猛地一沉。
慌乱间,另一股内力突然飞速与他的内力抗衡,魏天行被弹开,那一股内力不比万木春弱,气息也很熟悉,意识到那是什么,魏天行巨震,双手几乎有些颤抖。
这三年来,他的女儿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顾莞之察觉他神情苍白,眼眶发红,赶紧扑到魏绵身边,握着她的手。
“绵绵,你醒来啊,是娘亲,我们不练武了,不做天下第一了,不要强行运功了好不好。娘带你退出江湖,这孤霞山随便给谁,我们一家人好好地待在一起……”
顾莞之几乎要哭出来,魏天行按上她的肩,刚想安慰什么,魏绵突然浑身发抖,身躯却着火般发烫。
顾莞之手心灼热也不放开她的手腕,魏绵体内的内力窜得更加活跃,似要把她的四肢百骸,浑身大小筋脉胀破。
她的温度高得烫手,魏天行见情形不对,强行掰开顾莞之的手,把她拉离了床榻。
魏绵似被烧熟一般,面孔绯红,汗水淋漓,蒸汽腾腾。
顾莞之要冲过去,魏天行把她紧紧禁锢住,出乎魏天行意料地,魏绵只浑身荡起一股清气,渐渐归于沉寂。
·
上京晏王府。
帖子送到晏王府三日,凌松鸣终于来拜别。
快三年了,比之当初刚从武威堂捡回来那时,凌松鸣分明变了很多,又好似还是当初那个一根筋的少年。
无心要举办的立派大典在岱阳,邀请了江湖所有门派参加,无论如何凌松鸣都要先回去。
凌松鸣道:“无论我兄长是不是被苏月意胁迫,我都要去问个清楚,若苏月意继续为非作歹,我定与她对抗到底。”
晏和看着房中少年,从初见的幼稚小树苗,已经成了一棵能独当一面的参天大树。
“嗯。你去吧。若她就此止步,本王也乐于撒手不管,不会让各门派难做。”
凌松鸣默了片刻,他都不相信苏月意会就此收手。
无心立派大典在腊月十五,算起来还有十一日,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凌松鸣没有多考虑,当日便启程回了岱阳。
凌松鸣走后不到一炷香时间,天辰派了人来求见。
晏和让人进来。是两月余不见的邹儒佑。
“王爷好像有些意外。”邹儒佑看着晏和神色笑道。
晏和只平淡问:“天辰此来,有什么话要说?”
“无心行踪诡秘,天辰刚抓到他们的藏身之所,苏月意的帖子便送到了天辰。无心此次大典不会简单,李宿道大概还想挣扎一下,让我来同你打声招呼。王爷对此什么态度?”邹儒佑道。
“本王心领了。天辰自行其是即可。”晏和道。
邹儒佑也不劝说,问道:“江湖盛传王爷失了功力,可是真的?”
“无心散布的,你说呢?”晏和道。
邹儒佑看着他,想看出些什么般,盯视了片刻,仍旧不见丝毫端倪,最终扯起笑。
晏和不打算联合各派,也许是不想牵连别人,邹儒佑劝不了也不想劝,他该告辞了,却看着晏和问:“她来了怎么办?”
“她不会来。”晏和淡声道。
邹儒佑轻笑:“我跟你打个赌,她一定会来。”
晏和垂眸,蝶翅般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鸦色与雪白对比,显得极黑。
晏和的沉默好似饱含千言万语,但他什么也没说,邹儒佑笑起来:“没有人比我更不想赢这个赌局。”
晏和终于开口:“本王更不想。”
邹儒佑怔了片刻,听晏和又问:“为什么不陪在她身边?”
邹儒佑自嘲地笑:“若能陪着她,我可以不要命,但我不能丧良心。晏和,她说我不懂她那晚的痛苦,你懂,能不能告诉我?”
“不懂是好事。你与她还有很多时间。”
“是我们各自有很多时间。告诉我吧,你打算做什么,若她来了,至少我能护住她一个。”
晏和重新审视邹儒佑,他还是先前那副不正经的样子,这便已足够难得,他定定道:“她若来了,你拦不住她,更不需要你相护,你只需要顺心而为。”
晏和说的是实话,邹儒佑却觉烦躁,好像他们两个身边有一道无形的墙,只有他们二人才能走进对方的心里。
他此时甚至有些看不上晏和这般,看似为了她好,实则把他们三人都伤透了的做法。
距离那所谓的立派大典还有十二日,邹儒佑还有许多事要做,甚至没有心思去推演魏绵来了到底会发生什么,向晏和抱拳行礼便离开了。
·
魏绵醒来已是三日后。三日间她身体的高温不退,醒来时天色晦暗,身体并没有什么不适,顾莞之一直守在一旁,见她醒了抱着她说了许久的话,魏绵这才想起自己走火入魔了。
想到原因,她立刻起身要下山。
顾莞之拉着她,神情有些不自然:“去哪儿?”
魏绵顿了片刻道:“我昏迷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
顾莞之快速摇头:“一切正常,娘很担心你,你爹也是,快去跟他报个平安。”
顾莞之要拉着她去见魏天行,魏绵把手从顾莞之手里抽出来,“我要下山。”
魏绵说着大步出了门,顾莞之追上去,她几个起落就不见了踪影。
魏绵径直赶到落霞城,天色已经黑尽,她径直走到顾氏医馆,刚一露面,便问了一个名字。
不一会儿,一个药童急忙而来,手里攥着一封信,是槐影给她写来汇报上京情形的,她接过来展信飞速看了,问药童:“今日是什么日子?”
“今日腊月初七。”药童回答。
信上写着,无心立派大典在岱阳,腊月十七,还有时间赶去,魏绵收起信纸便重新上山。
回到山上便见魏天行在道旁等她。
魏绵径直对魏天行道:“爹,我要去岱阳。”
魏天行绷着脸,肃然道:“当年我与苏月意交过手,要去也是我去。”
“她早已今非昔比,你去也没用。”
“你去就有用?”魏天行道,“我知道你练成了万木春。风雨剑的功力也不亚于当年的归晴,但便是加上你在江湖的两个朋友,要胜过苏月意还是九死一生。”
魏绵很平静:“既然你已经知道,便该明白,我去胜算比你大。”
魏天行转而劝道:“可你怎知苏月意不会调虎离山,孤霞山比那什么大典重要,你守着家里更稳妥些。”
“除非她亲自来,否则天下谁能过得了你手下。”魏绵定定道,“爹,如今你拦不住我。”
魏天行皱眉:“万木春和风雨剑,都跟晏和有关,你非要去,可是因为他?”
“有关,但不全是为了他。我去了也不表明身份,我藏在人堆里,只要苏月意不过分,我就不跟她动手。爹,这些年,我了解中原局势比你多,相信我,我有分寸。”魏绵道。
魏天行说不出话了。从前的魏绵断不会如此耐心说服他,既然他拦不住,按她那时的性子,跑了就是,眼看她成熟了这许多,魏天行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他暗暗叹了口气,想到昨日收到的信,若是晏和能活下来该多好。
魏天行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思考她的话,良久才说:“那典礼在十七,过两日再出发吧,让你娘给你做些准备。”
魏天行让步,很是担忧不舍的样子,魏绵不疑有他,答应了下来。
夜空如洗,弯月当空,魏绵在院中立了一会儿,桐雨一直在外守着,离得远,但她能听到。
魏绵站了一会儿,信步往外走,见了桐雨,她正从小道尽头迎上来,“少主怎么不在房里歇着,夫人说你走火入魔,还要多加调养才能完全复原。”
魏绵看了看她缠着纱布的手,再看向她,目光幽深:“你应当比我更需要修养。”
桐雨眼神闪烁,魏绵冷下脸,径直绕开她,朝顾莞之院里走去。
魏绵闯进顾莞之院里,魏天行和顾莞之正肃着脸不说话。
“娘,不必准备了,我现在就动身去岱阳。”魏绵说着就要下山。
顾莞之看了魏天行一眼,叫住她道:“绵绵,晏和中了毒,我做的解药过两日才好,再等两日,你亲自送去。”
魏绵立刻停下了脚步。顾莞之走过来拉着她:“他是个好孩子,我们不在时,是他帮了你,也帮了孤霞山许多,这次是该为他尽些力。”
“他当真失去武功了么?”魏绵问。
“嗯。槐影让黎叔送信回来是这么说的,他解不了,求我出手,我本想亲自去一趟,但我担心顾云均来我孤霞山作乱。”顾莞之眉头微蹙,少见地忧心忡忡,“而且你现在是少主,要去那样的场合,怎么能只你一个人去,怎么也要带几个人撑撑场面。”
魏绵算着日子,孤霞山到岱阳需要八日,眼下还有十日。
“明日,我就要去。请娘加紧赶制,不然……”
“好,那就明日。”顾莞之答应得很快。
魏绵看了魏天行一眼,他也很是赞同的样子,魏绵便往回走。
路上没有碰到人,但听见了两个人的呼吸,他们刻意避开她,没有与她碰面。
想来明日也就出发了,魏绵没有多想,只当是魏琮和桐雨也担心她。
魏绵回到院里屏息运功。那日走火入魔,本应损伤极大,但她三日便复原了,此时周身行气,感觉筋脉舒畅无比,万木春和风雨剑两重内力甚至可以交融自如,亲密得仿佛可以合二为一。她试着将二者合起来,筋脉猛地膨胀,又有炸裂的迹象,她皱了皱眉,只能放弃。
睁眼来看,月上中天,才运气两个周天,竟已过了两个时辰。
院里寂静,守着她的人都回去了。月色清寒,万籁俱寂,她忽然听到一阵极远的叮声。
平静的湖面忽然荡起涟漪,魏绵起身,拿着侵霜剑往那处寻去。
山下,阿尧被捆缚着,喘着急气不停呢喃:“让我见魏少主,求求你们。”
魏绵以来便看见阿尧急得满头大汗,咬着牙不停挣扎。
“放开他。”魏绵落在阿尧面前。
旁边的人见她来了都松了手。阿尧挣开绳索,跑到她面前,望着她道:“师姐,快跟我走,师父有危险。”
“我知道。明日我就出发,你先随我上山。”魏绵说着转身踏上阶梯。
“师姐!”阿尧大呼,双膝重重落地,朝她跪了下去,嘶喊道:“来不及了,师父让他们骗你,让所有人都骗了你!不是十七,是十五,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了!”
平湖骤起波澜,巨浪翻腾,魏绵猛地回头,魏琮和顾莞之正好赶到,迎上魏绵的目光,心头一跳。
魏绵语声颤抖,看着顾莞之:“解药?”
顾莞之犹疑不动:“绵绵,就听晏和的吧。”
魏绵眼眶发红,周身笼罩着狂乱的气息,重复道:“解药。”
顾莞之望着魏绵摇头:“没有解药,除非我亲自去。”
魏绵眼眶泛红,水色一闪而过,嘴角却勾着浅浅弧度,她开口,嗓音沙哑:“娘,我的生命里出现过这样的人,我若放任他就这样死了,你说,余下的日子要我如何活?”
顾莞之心头一震,魏绵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把阿尧拉起来,腾起身就不见了踪迹。
顾莞之和魏琮两两相对,半晌才回过神来,顾莞之突然道:“你和你爹守着孤霞山,我也去。”
魏琮想出言阻止,顾莞之已经走了出去,后方竹月也一言不发跟上。
阿尧朝他行了一礼也跑了,这方很快寂静下来。
魏琮转身上山,见魏天行也走了下来,魏琮苦笑道:“爹,你不会也要去吧?”
魏天行道:“你娘心疼你妹妹,爹心疼你。”
魏琮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想去。”
魏天行笑了一下:“去吧,带上桐雨那丫头,凑凑热闹。”
魏琮欣喜,当真上山带着桐雨也北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