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孤霞山往北，四季常青的绿意逐渐消退，枯黄渐染，渡过大江大河，再往北，草木凋敝，岱阳山下银装素裹，河湖冰封。

    昨日下了暴雪，铅云仍不见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天南海北的武林各门派跋涉过茫茫雪原，于临渝歇宿一晚，一早就要登上岱阳山。

    郑珈伤重刚见好转，撑着病体也来了。祝诗君侍奉左右。不远处是龙台掌门向微云，石门掌门彭烨。

    来的人个个神情冷肃，相熟的打了照面也不致意，从山脚到岱阳顶，满满的都是人迹，却鲜有交谈声。

    天空又飘起碎雪，晏和带着晏王府众人现身，众人才微微抬头看。

    晏和身后，宋简，冯恭，赵渭，云照和庄思飞都在，槐影也跟在他身边。

    他穿着厚厚的玄色斗篷，脸色比旷野的雪色还白，到得阶下，身后的人还不停，他转身看了他们一眼，身后的人停步，个个望着他，握剑的手起了青筋，最终还是退到一边，目送他上山。

    唯有槐影要跟上晏和，宋简对他道：“左使，若能救得我家王爷，宋某定结草衔环……”

    宋简嗓音沙哑晦涩。他身后的人克制着，个个眼眶发红。

    槐影捏着手中袋子，眉头皱得死紧：“我定全力以赴，还请诸位拦住我家少主。”

    “定不负所托。”

    二人互相托付完，双双郑重行礼道别而去。

    唯恐此一去就是永别，宋简等人望着长长的阶梯，直到雪雾笼罩前路，再看不见他们的王爷。

    天辰李宿道邹儒佑等接连而至。

    簌簌雪花中，或白或黑的身影不绝如缕，晏王府和天辰之后，一抹鲜艳的红色跃入眼帘，众人都不由得多看她几眼。

    来人正是星极阁钟莹。

    钟莹毫不在意众人目光，带着她最得意的弟子们昂首上山。星极阁中多了许多女弟子，个个穿着白色斗篷，戴着短帘斗笠，只露出半截鼻梁和嘴唇，鲜妍得让人移不开眼。

    钟莹的红裙更是无比夺目，裙摆与白雪交相辉映，令死气沉沉的天地多了一抹生机般，众人望向她挺直的脊背，也提了提气，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不少。

    ·

    凌丛望立在红楼下，来往人群或对他谄媚讨好，或视而不见不屑与他致意，凌丛望皆淡然处之，望了望远处，晏和和李宿道并肩而来。

    天辰来的都是些德高望重的人，年轻一辈也是个中翘楚，相比之下，晏王府只有两个人，显得有些落寞。

    凌丛望差人把他们请了进去，钟莹紧随其后，她带着十来个女子，看也不看他就要进去。

    凌丛望移步拦住她：“阁主只能带三人进去，其余的只能在外等候。”

    “他们那么多人，不都进去了。”钟莹抬起下巴指着前方白衣飘飘的天辰弟子。

    “他们是天辰。”凌丛望道。

    钟莹哼了一声，朝后望了一眼，带着近旁两人和亲信进去了。

    从门外只看得见楼内人头攒动，密密麻麻不分座次，上首隔了半透纱帘，后方立着一个人，看不清面貌。

    小的门派只有掌门并几个亲信能进得楼去，其余人皆顶着风雪等在外头，星极阁的女子惹人注目，岱阳的弟子好心，把她们安置在檐下挡风处，雪粒偶尔飘到她们身上，寒意彻骨，但比顶着风雪要好得多。

    来客陆陆续续到齐，外间人哈着寒气窃窃私语，后方突然起了整齐脚步声，众人回首看去，入目是十六名两列鬼面罗刹，场面顿时鸦雀无声。

    罗刹居中拱卫着一个圆脸白面男子，一个白发老头，他们前头的，粉山女子娇艳若梅，神情比雪花还冷，正是苏月意和她的左右使。

    十几人眨眼便走过，视楼外喽啰如无物，只圆脸的弗忧道人愤愤然在人群打量，什么也没看到，转而怒目盯着侧方阴沉的顾云均。

    他们两个先后被苏月意掳走，大半年了今日早上还是第一次见面。弗忧被胁迫为苏月意疗伤，其余时间被关在屋子里不得自由，今日被放出来，见了顾云均，才知自己这些日子浑身乏力是中了他的毒，他愤然骂他助纣为虐。

    顾云均不以为耻，笑他：“你给她疗伤时怎么不杀了她？”

    弗忧理直气壮：“我杀不了，还不能保自己一命？倒是你个糟老头子，她奈何你不得，你不跑，是要帮着她对付谁？”

    一旁苏月意打坐入神，似乎没有听他们谈话。

    顾云均笑起来：“自然是你的徒儿。”

    “我徒儿跟你无冤无仇，你做什么要害他，你疯得还不够吗？”

    顾云均扯出个疯笑：“她说你徒儿的妻子与倩之长得一模一样，可我没见他身边有女人，弗忧，你把她找到，我可以为你杀任何人。”

    弗忧震惊得说不出话，看了一眼苏月意，她仍旧没什么反应。

    顾云均盯视他良久，冷笑一声转开目光，弗忧突然问：“你若找到你女儿要如何？”

    顾云均神情大震：“她当真是我女儿？”

    苏月意睁开眼，看了弗忧一眼，弗忧顿觉毛骨悚然，喉咙被扼住般发不了声。

    顾云均转向苏月意，目眦欲裂。

    苏月意方启唇道：“我只说我见过顾倩之的女儿，是不是你的，谁知道呢？三叔，你不会对顾氏还抱有希望吧。”

    苏月意语调缓慢，听得顾云均都后背生寒。

    半晌，顾云均嘶哑道：“管她是谁的女儿，今日你必须把她给我找出来。”

    见顾云均这个样子，弗忧只祈祷今日魏绵不要在场，这个疯子为顾倩之发狂，见了她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弗忧封闭大半年，对江湖上的事毫不知情，不知道魏不绝已死，不知道晏和重伤，离开那屋子，顾云均又给他下了药。

    进了红楼见到晏和，弗忧仍口不能言，见乖徒儿面色苍白，看起来很是不好，身边只有一个槐影跟着。

    上了高台，弗忧寻遍人群也没见到戴面具的人，每一个都看过去，也没有和魏绵身形相似的人，心情很是复杂。

    罗刹们一一排开，苏月意穿过人群，众人自为她让路，她一步步走上高台，两旁的人为她掀开纱帘，里头站着凌松鸣，他面无表情，看也不看她。

    纱帘放下，凌丛望走到前头主持大典。

    “今日瑞雪飘扬，各位豪杰来之不易，无心立派日久，今日方得如此大典，邀诸位会盟于此，共同见证天下第一大派无心正式成立……”

    天下第一四个字出，楼中有片刻骚动，目前暂居第一的天辰没发话，晏王也没动静，这骚乱一晃而过，只当是默认了。

    却听凌丛望又道：“无心立派，人丁稀薄，有意揽有志之青年入派，传神功淬心决，能者统御江湖……”

    提到淬心决，骚动难抑，窃窃私语不断，这是被晏王府定为邪功的存在，后天罡十二刹现身，用的便是这邪功，晏王府奈何不得，却也没说这淬心决到底是不是邪功。

    各派死于淬心决的不少，对这武功是恨之入骨，可眼下自己有机会修习这无上密功，好似它是正是邪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只要自己勤加苦练，有朝一日打败晏王，与苏月意并肩，甚至独步武林也不是不可能。

    贪婪伴随着愚蠢，心动者多是心智不坚的弱能之辈，大门派的有志青年无动于衷。

    苏月意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也不急。

    凌丛望对众人反应毫不在意，苏月意只告诉了他两件事，但他也知今日或许有许多人无法走出这里。

    “无心立派大典既成，接下来是今日第二个目的，尊奉无心苏掌门为武林盟主。”

    这话一出，众人都看向前方的李宿道晏和等人，他们仍旧无有反应。

    凌丛望说了几句套话，当先屈膝朝帘后的苏月意下拜，双手抱拳，单膝触地，头颅低垂，姿态恭敬。

    他行礼后，不服者众，都不敢出声，有心臣服的也观望着，殿中寂静，只闻呼吸声沉沉。

    无数的目光都转向人群中的晏和，前前后后，以他为中心，人头晃动。

    晏和穿着厚厚斗篷，槐影站在他身后，很快受不了这般或期待或催促的目光洗礼。

    场中众人如李宿道，邹儒佑，祝诗君向微云等人都期盼着，帘后的凌松鸣几乎屏住了呼吸，握着凌日剑的手用力得咯咯作响。

    晏和没有犹豫，不过一瞬之间，晏和抬手抱拳，朝着上首的苏月意弯身行礼。

    见状众人心思各异，似松了口气，又似叹了口气，与晏和一道，抱拳朝苏月意行礼。

    有急于投诚的带头大呼：“拜见盟主！”

    帘后苏月意神情不明，众人躬身良久，她才开口：“凌掌门所为深得我心，至于你们，是跪不下去么？”

    苏月意平叙的语调，无端让人遍体生寒。

    晏和抬眼看向她，苏月意无动于衷。

    “你不要太过分了。”帘后凌松鸣咬牙切齿。

    苏月意看了凌松鸣一眼，好似笑了笑：“需要我帮帮各位？”

    她话音刚落，近前一个罗刹往前走了一步，似有要动手的意思。

    众人惧怕，几乎要立刻下跪，既然臣服，这些礼节算不得什么。

    有人却比他们先摆出了姿态。

    “拜见盟主。”寂静中，听得晏和开口，嗓音若金石坠地，铮然有声。

    随即便见他单膝触地，垂首朝苏月意下拜。

    外头的风雪好似大了，除了晏和跪地的声响，众人听不见声音。

    先前流言无数，都没人真的相信晏王真的会对苏月意臣服，眼下亲眼见到当初那个清朗如松的王爷下跪，年纪轻的震惊过后生出畅快之情，年纪大的如李宿道郑珈，却觉沧桑，二百年晏王府，当真衰败下去了。

    楼中跪地之声此起彼伏，终于全然臣服，钟莹最后一个下跪，一点红色也淹没在暗沉之中。

    红楼雕梁画栋，一眼望去空旷寂寥，唯有上位那人看得赏心悦目。

    她身旁的弗忧眉头紧皱，另一旁的顾云均冷漠如霜，前方凌松鸣还站着，苏月意好似纵容他如此。

    她起身掀开纱帘，走到台前：“我苏月意何德何能得此殊荣，然诸位抬爱，我今日是非受不可了。李山长，郑掌门都是前辈，倒显得我这个小辈逾矩了，我今年二十有九，实在良心难安，不如这样，请诸位三十以上的掌门退位，让贤给身后弟子，这样苏某才过意得去。”

    楼中无人回话，凌丛望再次带头：“我自愿让位于舍弟，日后岱阳听从他号令，唯苏盟主马首是瞻。”

    “不错。凌掌门总是深得我心。你们呢？”

    楼中除了掌门被杀的向微云彭烨钟莹等，哪个掌门不年过三十，但苏月意发话，他们愤怒，为了大局着想，还是不得不表态让贤，然而被扶上掌门之位的却也不见得感激她。

    苏月意看着众人顺了她的意，突然发现晏和似的：“王爷怎么一个人来的，你后面那个，是孤霞山的，你没有人可让位了，你也还年轻，那就算了。”

    她宽容大度，转向其余各派：“诸位的师长都是武林翘楚，德高望重，退下位来，不好安排。我无心也放不下他们。我想了个办法——”

    苏月意面无表情，却好似替众人着想，淡然不含情绪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引得众人愈发紧张。

    “便杀了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