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周静安洗完澡轻手轻脚的穿过客厅回到自己的小房间，三室两厅的房子，朝北的是客卧兼书房，朝南两间卧室一大一小，小卧室一部分装修时并到大卧室做了衣帽间，只能放下一张小小的单人床，顶头放个立柜，衣柜靠墙，余下来的空间就够一个人行动，多一个就得卡住，别的东西是无论如何挤不下了。

    就这个房间，等小豆豆大了，就不是她的了，她对这点认知很清晰，所以房间里除了柜子里的衣服和立柜上的书，没有其它私人物品，过往的洋娃娃、丝巾、电子琴、公主裙，都留在青堤那幢过了火的小白楼里。

    房间大灯没开，只有立柜上的小台灯亮着，她靠在床头，一手擦头发一手翻看《新概念英语》，下个月有全国中学生英语竞赛，成绩好能拿到几所重点大学的夏令营名额，她想试一试，毕竟从初中就开始参加各种英语竞赛，想看看自己到底水平如何。

    至于夏令营之后的保送机会，她不愿多想。

    小学写作文《我的理想》，她写要做居里夫人那样的科学家，发明创造影响全人类，要走遍世界，体验万花筒一般的热闹繁华。老师夸她志向远大、聪明有灵气，后来她也真的以为自己未来会去很远的地方，遇见和经历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活的潇洒自由。

    如果没有那一场火，如果爸爸没有失踪，如果妈妈还清醒······她在日记本里写很多事，但独独写不下这些如果之后的结局。

    愿望是空中楼阁，与现实隔了十万八千里，身不能至，不如不要仰望。

    她突然很想知道莫子桉如今过的怎么样，她至少还有小叔一家，但莫子桉没了妈妈，就真的孤身一人，学费、生活费怎么解决的？

    还有最无辜的苏绽？她过的怎么样？

    那沓学生资料并不是什么机密文件，小叔看完随手扔在了客厅的茶几上，她一早起来收拾，顺手将半散的文件夹整齐，端端正正放好。

    暑假里她是家里起的最早的，热包子、煮粥、煎鸡蛋，还记得烧开水给小豆豆泡奶，等小叔出门、小婶将小豆豆送到外婆家，她最后一个出门去加附近的书店打工。

    当初她说暑假想打工，小叔不同意，说家里不差这点钱，让她把心放在学习上，她央求好几次，后来又搬出小婶，这才成功说服小叔。

    学生暑期兼职不是什么大事，快餐店、小餐馆、游乐场、超市都有，但按小叔的意思，快餐店这些都是力气活又学不到什么东西，既然是要体验社会，自然要学点东西才行，于是帮她找了个书店的活，环境单纯能学到东西，兼职时间四个小时起步，中午包一顿饭。

    书店十点开门，她九点四十五到书店后门，将自行车锁在花坛边的树下，她今年才学会骑自行车，但骑的机会也少，也就寒暑假的时候骑的多点。

    小学初中那会儿，觉得飞驰而过卷起风的样子非常帅气，苏绽坐在莫子桉的后座，碰上认识的同学闹哄哄的吵嚷一阵儿又分开，说不清羡慕还是什么心情，她跟爸爸说要学自行车。

    从小到大，爸爸对她百依百顺，极少拒绝她的要求，这次也一样，不多久就弄了辆自行车回家，只可惜他一直忙，没抽出空来教，嘴上又说不用学那日晒雨淋的、摔了还疼，那车就放在库房里，没有出门的机会。

    书店的活并不太多，上午擦一遍书架和地板，更新报纸杂志，同时随时注意收拾自习区的桌面垃圾，书本归位，下午来货清点整理书柜，晚上再打扫一遍卫生，店里一共三个人，各做各的，井然有序，两个姐姐知道她还在上学，也不会让她干什么麻烦的事。

    手上没活的时候，她就在教辅区找英文书坐在靠窗的长凳子上看书，书店没有英文原版书，但教辅区有一些课外读物，英汉双语的小说，免除了翻字典的麻烦。

    “静安静安，竞赛的日程出来了，我们到时候一起去吧？”手机叮的一声，是五班的纪薇薇，两人不同班，但因为都在学生会，又经常代表学校参加各类英语比赛，关系还不错。

    “学校会统一组织的吧？要自己去吗？”这次竞赛是全国性的，考场在省会，估计得两天一夜，路费住宿都是一笔挺大的花费。

    “啊，我想自己去，还可以顺便玩玩，高三都不让请假了，难得有机会，一起去吧，做个伴儿！去嘛去嘛！”纪薇薇回的很快，长长的一段话，一点都不磕绊的发了过来。

    周静安犹豫了一会儿，脑子里自动浮现出衣角被拉扯着晃悠的场景，纪薇薇性格跟苏绽挺像，热情直接大大咧咧，熟了就撒娇磨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那种。

    “也行，学校同意就行，但不能太久，我还得复习。”

    正事说完，两人没再聊天，毕竟短信是收费的，得省着用，手机还是小叔给买的，一个月几十块话费不算便宜，她想暑假攒点钱，给妈妈买个手机，能随时联系上，不用总通过护士。

    早年爸爸用呼机的时候，周静安想起来就会给他留言，想吃炸鸡、想去游乐园、想买书，都不是什么大事，零零碎碎的，也不想着他在出差、在工作，总归是要时时刻刻联系着才行。

    爸爸刚失踪那会儿，她曾一天几次的给他呼机留言，问他在哪、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也不管有没有回应，直到后来呼机逐渐消失，人们开始使用更便捷的小灵通，小小一个放在口袋，能随时跟想要的人保持联系，但她再也找不到联系爸爸的方法。

    小叔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直没有放弃寻找爸爸的下落。

    书店关门打扫收拾完是六点，夏天天黑的晚，下班时天还很亮，夕阳落下的天幕仍被层层叠叠的晚霞覆盖，黄昏有风，原本聚成一团的云彩被吹散又凝结到一起。

    “妈妈，看天上有小狗！”旁边自行车后座上的小女孩指着天上一丛云，奶声奶气的喊，“啊，小狗尾巴断了！”

    骑车的年轻妈妈从红灯上挪开视线，往小女孩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抬手将女儿的小手捉回腰间：“妈妈看到了，坐好，不要乱动！”

    正是下班的点，路上来来往往都是人和车，等红灯的自行车和摩托车混在一起，转弯的小轿车疯狂鸣笛，车身半过花坛就被行人挡住，报复似的又按了两下喇叭，被催促的大爷骂了几句加紧过了，每个人都心浮气躁的想赶快离开、恨不能生出翅膀。

    小狗已经变成一条不成形状的龙，细细长长的一条在晚霞上方蜿蜒开来，晚霞淡去时，龙被拦腰截断，各自分散，再辩不出什么动物形状。

    至少周静安看不出了，但稳稳坐在自行车上、两手抓着横杠的小豆豆显然有不同意见，半扭着身子往天上看，努着嘴用力：“介介，糖，糖！”

    周静安推着自行车往前走，小孩被她圈在怀里，她用下巴碰了碰他头顶让他坐好：“豆豆想吃糖啦？不行哦，会长蛀牙！”

    “牙牙，糖糖！”小孩一天一个变化，虽然还不会说完整的句子，但时不时就能蹦出几个词来吓人一跳，口齿还怪清晰，一点都不像别的小孩，叽里咕噜半天让大人猜谜。

    小弟锲而不舍的扭头朝那片云看，还试图拿手去指，周静安不得不匀出一只手臂抱着他，单手推车把往前走：“不吃糖！回家了！”

    暮色渐渐笼罩，远处小树林已经模糊的看不清形状，空气里热气散去，丝丝凉风吹过来，小豆豆咿咿呀呀的哼着歌，软乎乎的头发一下下蹭着她的下巴、小腿不轻不重的蹬到她肚子。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星星啦啦啦，月儿啦啦啦，哒哒哒啊”

    有调没词，她听了半天也没听出来唱的是啥，只看他小脑袋一点一点，两颊的肉也跟着一抖一抖，可爱里透着几分滑稽。

    血缘带来的亲近感很难解释，小弟并不是特别乖的小孩儿，闹起来撒泼打滚、打人没轻没重，还总爱在她学习的时候打扰她，但贴心的时候也很多，总拿软乎乎的脸去蹭、看见人就支棱着要抱。

    这会儿安生的被抱在怀里，贴着周静安的胸口垂着脑袋，一副闹累了要睡的模样，还没望了用双腿勾着她的腰，唯恐掉下来似的。

    “肉肉，肉肉！”小豆豆半眯着眼迷迷糊糊，嘴里秃噜一串口水泡，蹭上她肩膀。

    回家路上经过一溜小吃摊，烧烤凉虾冰棒、卤肉西瓜棉花糖，带钩子似的引人馋虫，人都走出老远了，还扭着脖子看，眼睛亮晶晶像只小馋猫。

    小婶是医生，养小孩精细，小豆豆两岁之前不许吃调料，除了盐偶尔沾一点，其他辣的酸的甜的都不许碰，地摊上的东西更不用说。

    周静安只能哄他说回家有肉吃，谁料这会儿睡意上头还惦记着。

    小婶白天上班，小豆豆就在外婆家照顾，晚上再接回家，最近医院忙，家里两个大人早出晚归，接人的任务就落到了周静安头上。

    八点钟小婶到家，周静安在沙发上看书，旁边小豆豆两手攥拳、盖着小薄被睡得香，见状没说话回房间换了衣服又走出来。

    听厨房有动静，连忙开口阻拦：“静安，我在单位食堂吃过了，你回房间学你的！”

    下周开学，周静安自己的计划表里，除了暑假作业之外，还有每天一篇的英语阅读和听力，两天一篇的英语作文，阅读白天在书店能完成，晚上写作文和听力。

    “Recently，there are more······ ”

    作文刚开了个头，房间门被敲响，她哎了一声起身去开门。

    小婶卸了妆，头发披散着，冲她笑了笑：“给你带了点东西，不是马上高三了嘛！”

    周静安受宠若惊似的，连忙伸手接过来，看清之后便想推回去：“小婶，不用花这个钱的，我能行！”

    两个不大的纸盒子，一个写着B族维生素，一个写着钙片，她在商场见过，几百块一瓶的，班上有同学在吃的，据说能增进记忆力、也不容易困。

    “没事儿！”小婶没理会她的慌乱，进来将盒子放在桌上，“咱俩刚好聊聊，一直也没怎么顾得上!”

    房间只有一把有靠背的椅子，她让小婶坐了，自己坐在床上，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你到家里也三年多了，当初你叔要把你接回家，我还有点不乐意，主要想着你大了，有主意，又是青春期，怕万一管不好反招埋怨。”小婶态度坦然，人坐的周正，并没有因为在家里就放松垮下来，“人和人缘分也难讲，你在家也帮了不少忙，我挺感激你的！”

    “小婶，你，你们收留我，都是我应该做的。”周静安低了头，耳朵不觉红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你可能觉得我性格冷淡，待你也不亲热，像是对你有意见似的，但这些其实都不打紧。”小婶摆了摆手，“你毕竟还是个孩子，想的多可以，但你别想歪了。”

    周静安抬眼看她，面带疑惑但没接话，显然没听懂她的意思。

    小婶屈身过来，扶着她的肩往后用力：“胸挺起来，别总含着，不好看！”

    “嗯！”周静安任她摆弄，心里疑问更多，但也没急着发问。

    “咱家不是宁国府，你也不是林黛玉，别觉得寄人篱下、低人一等。”小婶拍了拍她的肩，“你还年轻，不管你爸妈怎么样，都是上一辈的事，你妈如今的情况也算稳定，别心思太重，你想考到外地去也可以，你叔一定会供你上学的，只要你能考上。”

    “我，”像是一直抱着伤口忍疼的人，被人多问一句就觉得疼的受不了，她眼睛都有点红了，“小婶，谢谢你！”

    不管小婶为什么说这些话，也不管这些话能不能听进去，她都感激这份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