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桉，四眼儿叫你去办公室！”课间窗外探进一颗脑袋，冲靠窗正在订错题本的莫子按嚎了一嗓子，也不管人应不应，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四眼儿是年级主任，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总戴一副方形的黑框镜，映着一张大方脸，诡异又和谐，常年一身黑色西装，肚子顶的鼓起，不像个历史老师，倒像个□□老大，人送外号“四眼”，因为念着不顺口，又加了儿化音，学生四眼儿四眼儿的叫，听起来亲近的很，仿佛能抵消一些这位过分严厉的年级主任的戾气。

    高三刚开学两周，莫子按的错题本已经订了一堆了，都是暑假补课积累起来的。

    一中是县中，教学质量和学习氛围都比不上市里的学校，为了多上几个本科，暑假偷偷组织补课，每借用隔壁小学的教室，算是让他们提前进入高三阶段，适应学习节奏，个班的前十名参加，算是培优，也期望能通过他们快速带动开学之后的学习氛围。

    补课也不是什么课都能补，每个学生挑两门弱项学科，莫子按学理，挑了一门英语一门物理，英语主要是为了下半年的竞赛考试，他听力是弱项，老师建议他买个复读机听磁带磨耳朵，他犹豫了几天没舍得钱，补课就能多蹭点。

    暑假补课一个多月，他白天上课写作业，晚上去打零工，苏绽也快初中毕业，花钱的地方多。

    四眼儿这会儿找他，莫不是发现他打工的事情？

    他的错题本简单的很，就是草稿纸订在一起，也不抄题，要么写知识点、要么写解题步骤，显得凌乱又草率，跟学习委员那本一到考试就被借走的错题集完全不能比。

    莫子按眉目不动，心里翻腾了几个念头，匆匆将最后一本物理错题本订好，往楼道入口的教师办公室去了。

    这会儿是大课间，有二十分钟休息，到门口望了眼墙上的挂钟，还有五分钟上课，四眼儿这会儿叫他，肯定说不了多久。

    高三老师统一在一间大办公室里，就在高三楼入口拐角旁边，门很少关，方便学生随时进去问题，这会儿都下班级去了，只有几位老师在，四眼儿在里头靠墙角落的位置，被一盆绿植挡了一半儿。

    “报告！”莫子按扯了扯身上发皱的短袖，喊了一声。

    “进！”四眼儿将眼镜从额顶上拉下来戴好，拿起桌上的搪瓷大缸喝了一口茶，眼睛镭射灯似的将他从头扫到脚。

    莫子按不自觉的后退了半步，局促的将破口的那只鞋往后藏，头也低了下来。

    “头抬起来，高三的人了，垂头丧气的像哪个样子！”四眼儿普通话不太标准，带点方言口音，“也别给我装可怜，你补课的测验成绩我看了，进步那么点！都像你这样，补课不是白补了！”

    传闻暑假补课老师只能拿几十块的补贴，纯属义务劳动，一头一尾两场测验，检验补课成果，进步大的自然开心，其它的都多少有点心虚。

    当初收到补课通知的时候，莫子按还很犹豫，担心要交钱，想去打工挣钱，都想跟班主任说不去了，又舍不得补课机会，后来还是去了，他比谁都珍惜。

    “老师，我”他原地碾了两脚地板，“我会努力的！”

    “老师知道你不容易，放假还去打工，补贴家用，但现在已经高三了，这些耗费精力时间的活动就别再去了，好好冲一年，你是很有希望的！”做老师的讲话语重心长已经成了职业习惯，但四眼儿向来以严厉不苟言笑著称，这话实在不是他风格。

    初三班主任李老师也说他有希望，鼓励他去市里的学校，可惜他中考差了点，有因为苏绽的缘故，最终还是来了县一中，李老师很是惋惜，最终还是鼓励他金子在哪都发光。

    “谢谢老师！我知道了。”莫子按抬起头，冲老师微微鞠了一躬，他也想过今年先别打工了，他能做的都是卖力气的活，体力消耗学习跟不上，但想想苏绽、再想想他自己的学费生活费，几番犹豫，到现在也没下定决心。

    “你家里的事我也知道一些，学校想办法帮你，市里有对点帮扶的助学计划，大学也会有奖学金，只要你好好学、好好考，都能解决。”四眼越讲越激动，到后面忍不住拍了下桌子，“你别瞻前顾后，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眼见气氛一下从谈心变成训诫，周围埋头工作的老师抬头看过来，见没什么新动静又都低头下去了。不怪老师们警惕，县中校风一般，每一届都有几个敢跟老师拍板对骂甚至动手的刺头，上一届还有个男生把怀孕的老师推的流产，十几岁的男生冲动、炮仗似的一捻就炸，不顾后果，老师得时刻注意着不让事态扩大。

    不过对莫子按他们显然是多虑了，他性子沉，别说冲动，连大笑大闹都少有，被人训了他也只会低头默默听着，逆来顺受似的。

    四眼儿本来也不是为了教训他，不过拍桌子习惯了一时激动而已，当下咳了两声，切换成语重心长模式：“有个助学计划，你通过了资格审查，高三这一年有生活补助，等你考上大学，生活费学费都有资助，你把心放在学习上，别到时候考不上！”

    这消息是意外之喜，莫子按抬头看向四眼儿，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嘴巴嗫嚅了两下，什么都没说出来。

    看他一副乐傻的憨样，四眼儿也没多说什么，朝他摆了摆手：“行了，就这些事，打工不许去了，回教室上课去吧！”

    “哎！老师再见！”莫子按欢快的应了一声，跳着步子往教室跑，路上碰见班主任抱着一叠作业往教室走，非常贴心的接过来抱着。

    下堂课是班主任的英语课，看他眉梢眼角都露着喜色，不免好奇，毕竟莫子按常年都是一张沉重有心事的脸，超越年龄的稳重，情绪这么外放实在少有：“乐什么呢？傻小子似的！”

    “嘿嘿！”莫子按真傻乐了两声，“好事儿，老师，竞赛是在月底吗？”

    “嗯，你听力还是弱了点，得重点加强，毕竟是决赛，强手如林。”老师拍拍他的肩，“你当了我三年课代表，可不能掉链子！”

    谆谆教诲了一路，莫子按一直认真听着，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转了话头：“这周五家长会，真没个大人能来吗？高考毕竟是大事，总要有个人帮着拿主意才好，后面学习任务重，生活上、心态上也需要调整。”

    原本的好心情顿时阴云一片，学校开家长会的次数不多，愿意来参加的家长多半都是县里的，镇上村里的就很少，没有哪次家长会是全班来齐，高三这次家长会是上半年期末就通知过的，要求家长不得缺席，也一再向学生强调重要性，要引起重视。

    莫子按每次听人说到“家里的大人”时，内心都毫无波动，后来甚至颇能自娱的想“我是家里最大的大人了。”

    “我妈她，”莫子按垂下视线不与老师对视，唯恐被看穿，“她太忙了，总在外地，对我成绩也没什么要求，过得去的就行。”

    上课铃响，这话题没再继续，高中不像小学那会儿，谁单亲、谁不学好，全校都能知道，一点秘密都没有似的，大家更关心自己或者自己身边的小团体，单亲离异之类，一点都不稀奇，更不会惹人关注了，指指点点。

    他不避讳自己单亲，却从不承认莫兰失踪，而坚持说她是工作忙、总是出差，好像这样就显得他还有依靠，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今天周五，但明天不放假，一中的传统是高三放月假，周五下午解散，周日晚上返校自习。但传统归传统，执行起来总有这样那样的漏洞可抓，名义上学校是全封闭式管理，可夜里翻墙出去买夜宵的、泡网吧的、打架的、谈恋爱的，不在少数。

    学校操场外面是一处城市公园，一排高大的树靠着围墙，是逃课学生的天然落脚点和翻墙梯，围墙最矮的那处被一丛半人高的灌木遮住，不知哪位前辈很讲义气的丢了几块垫脚的砖，如此一来，手脚利索点的女生都能翻过去。

    一般来说，晚饭到晚自习是翻墙的高峰期，今天周五，憋屈了一周想出去放风的学生都奔着围墙去了，莫子按到哪的时候，墙上墙下都有人，甭管认不认识，脚滑了搭把手、互相提醒不要弄大动静惹来保安和老师，不争不抢，秩序井然，比最后一节晚自习还强点。

    莫子按成绩不错，但向来只有年级第一才会全校知名，他也不算特别活跃会来事，班上同学之外，外班的人没几个认识的，高一高二更少，但因为今天高一高二能正大光明的出校，只有高三才不辞辛苦的来翻墙，所以总归还是碰上一两个认识的。

    “好学生还翻墙啊？干啥去啊？”是一起打过球的男生，叫陈酌的，个子高、四肢细长，动作灵活打前锋很能冲，打球时头发扎一个小揪揪、用发带绑住碎发，每次进球都能迎来一波尖叫，不过成绩似乎不太好，三楼以下是文科班，每次罚站都能看见他。

    “我妹来看我，出去吃个饭！”莫子按看了看手上的电子表，表带磨损的厉害，“你呢？”

    “哥们儿网吧刷夜啊！政治背的我头疼，必须杀一波！”陈酌嘴里含着糖棍儿，两腮顾着左右滚，明明话说的霸气，看脸又透着些好笑，“吃糖吗？”

    莫子按一时语塞，看着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的粉红棒棒糖，心想，什么爱好，男生还爱吃糖？还是草莓味。

    “陈酌，走了！再磨叽没位置了！”墙头上的同伴压着嗓子喊人。

    “哎哎，来了来了！”陈酌将糖一把塞进莫子按手里，两手空空拍了两巴掌，两步助跑、跳上去双手一撑、脚蹬了一下墙壁，双腿借力往右边一甩，练体操似的一把飞过了围墙，动作潇洒利落，完全没有骑墙再落地的阶段。

    “靠，翻墙还耍帅！”

    “人家长的就帅！”

    “切，小丸子说我最帅！”

    “这你都信？”

    “孙子，吃我一拳！”

    围观众人明知不能吵闹，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表示嫉妒和艳羡，叽叽喳喳充满了对自由的向往和短暂解放的轻松。

    从小树林走到公园门口也就五分钟，人还没到就看苏绽在一颗大石头旁边蹲着，头低着像棵打焉的草，手里拿根树枝不知道在画什么。

    莫子桉跑了几步，叫她：“等多久了？饿不饿？”

    苏绽闻声抬头，笑意的大大挂上眼角，起身就往怀里扑：“子桉哥哥，我好想你啊！”

    小女孩初一才开始长个，明明小学时也不比谁矮，可初中蹿也蹿的不多，如今堪堪过一米五，人还瘦了，不像小时候那样圆乎乎的，抱在怀里小小的一个，没什么份量。

    两人一起长大，又相依为命，苏绽不会隐藏心事，看她脑袋低垂的时候就知道她不开心了。

    莫子桉知道怎么哄她，拍了拍背，拔萝卜似的一个使劲儿，将人抱起来转了小半圈，她立刻小孩似的咯咯笑起来。

    奔一米八的大个子，抡小玩意似的一圈不费劲儿，苏绽笑了很久，再放下来头也不垂着了，就捞着莫子桉的一条胳膊，嘴里含着草莓棒棒糖，连体婴似的往前走。

    旧安县城不大，一横一纵两条主路到底，从中心广场往哪个方向都是半小时到头，城外有护城河，古城墙外有一大片民房，比农村的房子密集许多，跟青堤有点像。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多是苏绽在说，莫子桉听着，偶尔搭几句话，同桌跟隔壁班的谈恋爱不听课、下铺晚上说梦话睡不好、堂妹抢她的娃娃、舅舅说考不好就别上高中了。

    事赶事的凑在一起，听起来都觉得烦心，但苏绽似乎是情感迟钝，顶多不开心一会儿，随后就忘了。

    她本来成绩就不太好，要正经靠自己考可能性不大，但可以花钱出赞助费上职高，重点班以后也能参加高考。

    莫子桉原本留半只耳朵听想自己的事，听到这心里骤然一咯噔：苏绽要是不上学了怎么办？年纪还那么小，不读书以后靠什么生活？

    况且还有苏爸爸，过去他每说一次让莫子桉好好学习，后面必然会跟一句“囡囡要跟紧哥哥，以后一起上大学。”

    他比苏绽早熟，自然更清楚苏爸爸对她的期待，希望她好好读书考大学，以后做轻松的工作，不用像父母一样挣钱打工、卖力气活。

    “他说你就答应，自己没脑子想的吗？心都野到哪去了？自己不争气以后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