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an，圣诞节什么计划?回国吗，还是出去玩？”

    假期总是让人心情愉快，就算实验室一直忙，时间表一天紧似一天，也架不住不同肤色的脸上近乎同样的雀跃期待。

    Julian是个法国人，金黄色卷发的小个子男生，皮肤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许多，小狗似的，是实验室的吉祥物，谁都能上手撸一把，这会儿正在实验室里乱窜，打听每个人的圣诞计划。

    Joan是黄皮肤的华裔女生，个子在亚洲女生中算高的，但跟他站在一起却正合适，他讲话既不用费劲的抬头也不用低头，再加上Joan安静话少，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摸他头笑他个儿矮，所以他尤其喜欢往她边上凑。

    “没什么计划，就在家休息吧！我还有任务没做完。”Joan关了电脑，将桌面收拾干净，将靠的太近的金黄脑袋往边上推了推，“缺觉！”

    “哦，你可真无趣！”金黄脑袋下巴搭在中间桌沿，百无聊赖的吹气玩，额前耷拉的卷发被吹的散开飘起，“去喝酒跳舞啊！谈恋爱啊！怎么能总是学习呢？”

    “中国人不就是会学习，唯恐别人看不到她努力。”对面位置的白人女同学拎起包飞了个吻，瞥了Joan一眼往外走，“学习机器！”

    实验室八个人，包括导师在内，几乎是个小型联合国：Salman是印度人、Ibis来自蒙特利尔、Julian是法国人、剩下的几个美国人，拉丁裔、非裔混血、纯种白人都有，简直怀疑当初实验室组建的时候暗里还承担了人口学或者社会学的研究任务，他们都是实验对象，俗称“小白鼠”。

    自诩开放包容的国家，但歧视总是存在，研究所并非世外桃源，以不能免俗，Karen毕业于美国名校，据说家里是很有名的商业大鳄，标准白富美一名，日常眼高于顶，但很聪明的不会真把关系搞僵，为人大方不计较，人缘不错，偶尔出言不逊，别人也只当她性格使然、不是真的心怀恶意。

    Julian不喜欢她，表达不喜欢的方式也很直接，甚至有些幼稚，Joan没把她临走丢下的话当回事，Julian已经跳起身冲她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嚷嚷着：“这是歧视，我要告她！”

    “你去啊！小可爱！”Karen已经走到门口，打着电话还回过头来跟他斗嘴，末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笑着走远了。

    “哼！谁是小可爱？我才不是！”Julian愤愤的坐下，自顾自念叨了几句，又朝Joan凑过来，“下次什么时候给我们做菜吃啊？我可喜欢那个鱼了！”

    之前中秋节，沈教授邀请了一些同事和学生去家里聚会，大家各显身手，Joan做了一道鱼，酸甜适口，最后汤汁都被他用面包干蘸来吃了，他心心念念许久，想想就要流口水。

    “我，”意思这么明显，Joan不好意思败人兴头，正要说下次给他做，就看Julian抬手对着门口打招呼：“Hi，Anthony，又来接女朋友啊？”

    说着还用胳膊捣了捣Joan，挤眉弄眼的：“你男朋友来了唷！”

    “圣诞快乐！”Anthony是黑头发的亚裔，个子高、身材壮实、肩宽腿长，荷尔蒙爆棚，是Julian是最羡慕的男性体型，偏偏笑起来又有酒窝，看上去很容易亲近。

    “静安，好了吗？一起回去？”Anthony就是钱玻，两人都是沈冕教授手下的直系弟子，当初一起出国、一起做课题，如今在不同的实验室实习，也一直做着邻居，是关系亲近的朋友。

    “嗯，走吧！”Joan没再管Julian一脸八卦的表情，从他第一次开他两玩笑开始，她就不断解释他两只是朋友、并非情侣，但说了等于没说，越解释他来越来劲，她索性就任他去了，反正假的也不可能说成真的。

    G大校园在L城东郊，周围荒凉的很，公交系统很不发达，研究所就在校内，大部分同事都是私家车通勤，周静安之前一直住学校宿舍，直到实习之后不得不搬出去，自己校外租房，离G大约摸要二十分钟左右车程。

    学校宿舍不便宜，条件也不算太好，房子旧、设施也不全，有条件的学生大都选择校外租房，但周静安不会开车，平时也不爱出门逛，当真在那破破烂烂的学生宿舍呆了两年多。

    地广人稀的地方有一个不算好处的好处，周静安上下课要么步行要么骑自行车，风吹雨淋日晒，原先偏白的肤色渐渐偏近小麦色，还练出了肌肉，身体素质比之前好了不止一点半点，毫不夸张的说，她在国外这四年，看医生的次数屈指可数。

    钱玻的车就停在研究所外头的空地上，一辆深蓝色的二手大众，出来第一年就买了，日常用起来也不算太爱惜，到现在外壳还算完好，车门有些松，开快了就有种飘起来要散架的感觉，早两年钱玻还会开车载人出去郊游，如今是万不肯开长途了。

    周静安熟门熟路自己开了车门坐进去，安全带也系好了：“这也算是辆老爷车了！该换了！”

    “哎哟，穷学生有辆车不错了！还挑！”钱玻哈哈笑了两声，按了下喇叭起步，喇叭声音有些低哑，“钱难挣啊！”

    这话纯属自谦，都是玩笑，两人认识这么久，对彼此的家境了解的很，钱玻家里是做生意的，上一辈老人做官，级别还不低，虽然已经退休，影响仍在，不过他为人不张扬、踏踏实实的学习工作，在当地的留学生圈里有一些名气，但不是肆无忌惮的那类，在女生眼里，属于绩优股，这些年，女朋友没断过，但每一个时间都不长。

    “行吧！你都这么说了，呆会儿路过加油站帮你加个油！”周静安紧了紧安全带，伸手在前窗上擦了一下，“毕竟我也没少坐！”

    “哈哈！那可谢谢您！”前方人行道，钱玻减了速，姿态悠闲的将手伸出窗外，被冷风吹了个激灵又忙不迭的收回来，“我去，这也太冷了！”

    入冬之后接连几场大雪，这会儿路边上还堆着厚厚的积雪，只有路中间车轮压过的地方能看见黑色的路面，路边不少车都还埋在雪里。

    周静安从杂物箱里掏出烟和火机，点燃吸了一口塞进钱玻嘴里：“知道你烟瘾犯了！消停点吧！”

    Julian固然是在八卦，但也并非全无道理，她和钱玻之间，确实不是朋友那么单纯，陌生的异国，白天里忙碌热闹，夜里总有许多情绪难以消解，自我消化是种选择，抱团取暖却更容易。

    成年人之间该发生的都发生过了，朋友的那层表皮却一直没戳破，钱玻一直有女友，周静安也并非一直单身。

    钱玻重重吐了口烟，嘴角的笑意十分明显，也没再想着开窗透风，周静安自己点了一根，偶尔吸一口，往窗外看。

    国外的环境比国内确实是要开放许多，她学会了抽烟、甚至尝试过大麻，也会喝酒、纯酒混合酒都能喝，也醉过、断片过，但因为钱玻经常在身边，没有出过什么大事情，甚至于他们第一次发生关系，就是在一场酒后。

    迷醉时放纵，但清醒时更多，她不会对任何事物成瘾，酒精也好、烟草也罢，能给人一时的轻松欢脱、让人大脑放空，但人总还是要醒来的，有些东西，好奇了试过了便罢，没有非不可的理由。

    事如此，人也是，没有放不下的事，也没有离不开的人。

    一根烟抽完，钱玻将车停在超市前面，两人去采购，这家costco是附近最大的购物场所，偌大的占地，附近集聚了一些小店，常年人来人往，尤其周末人多，停车位都找不到。

    今天平安夜，这会儿已经傍晚，大多数人已经采购完回家团圆了，超市的购物车没及时整理，东一个西一个的散在一边，周静安随手捞了一个推着进了门。

    钱玻和她门对门，当初她租房子还是钱玻帮忙找的，朋友又是邻居，一起采购便顺利成章，毕竟拎着大包小包，不好打车、公交车也难等，会开车的钱玻就显得十分重要。

    按周静安的性子，她是不会这么依赖人的，能做的事情都自己做，不会的事情就学着做，总得靠自己才行，但开车这件事确实超出能力之外，出国之前没想过学车、也没想过要开，觉得公交、地铁、打车怎么都够用了，出来之后发现学车很有必要，也报了名，考试却没有过。

    钱玻陪她练过几次车，被她猛踩油门又左右不分的劲儿吓个半死，劝她虽然美国地广人稀路也宽，但动物的命也是命，给彼此留条活路。

    开车这事不是她不想，是真的不会。

    这超市常来熟悉的很，闭着眼都能找到货架位置，两个人轻车熟路的买了食品日用品，不到半个小时就完成了任务，拎着几大包东西回了家。

    马上就是圣诞假期，镇上不少餐厅小店都打出了假期歇业的牌子，还要预防可能来的暴雪天气，两人屯了不少食物，麦片牛奶饼干蔬菜，水果牛肉零食，冰箱都塞满了。

    “朋友说国内网购已经送货上门了，我们还得自己做苦力！”钱玻甩了甩手，自己倒了杯水喝，人往沙发上一躺就不动了。

    “你休息会儿吧！”钱玻自诩绅士，自己搬了不少东西，周静安笑了笑，进厨房准备晚餐。

    两人做邻居之后，钱玻就没自己开过火，他一个男生本来就不会做饭，出来之后学了外国人口味，常吃面包冷餐沙拉之类，厨房少动油烟，偶尔嘴馋就去外面的餐馆，不过镇上仅有的两家中餐馆菜做的不伦不类，不知道是照着谁的口味做的，时间长了，周静安就开始自己做饭。

    中餐的底色就是热闹，要一家人忙忙碌碌的煎炒烹炸、家长里短，油烟和菜香一同腾起，家人口重口淡、酸辣苦咸，彼此的关系就在一道道菜中愈加紧密。

    自己做饭或许是许多身在异乡的中国人共同的思乡时刻，但周静安在记忆里搜索许久，并没有什么跟爸爸妈妈一起做饭吃饭的场景，妈妈会做饭，但爸爸很少在家吃、也很少进厨房，偶尔一起吃饭，饭桌上也很安静，各吃各的，只能听见碗筷相碰的声音，更小的时候她一边吃饭一边玩玩具，妈妈会严肃的跟她说，食不言，饭桌上要有礼貌。

    她在苏绽家吃过饭，莫子桉也在，苏绽总是叽叽喳喳的讲话，莫子桉也会说学校里发生的事，在场的大人聊自己的，偶尔也会分一只耳朵听，热闹又嘈杂，她有些羡慕，却又觉得妈妈说的也没什么不对。

    小叔比爸爸强一点，他在家的时候会帮忙做饭或者洗碗，有时候为了不洗碗跟小婶拌嘴，小豆豆有样学样，噘嘴叉腰的顶嘴，振振有词的说碗洗了还要脏、为什么要洗，然后被小婶追着揍，吵闹又温暖，但她融不进去。

    客厅里传来电视的声响，外面的车声听不太清，但还是能感觉到有动静，周静安收拾完冰箱，盘算着晚上的菜单，毕竟是平安夜，又有两个人吃饭，还是值得多做点。

    买了蘑菇和西红柿，主食意面，有鸡蛋可以做汤，牛肉和青椒一起炒，还有豆腐和小青菜，三菜一汤不算丰富，但也不算寒碜。

    “静安！我走了啊！”钱玻突然从厨房门口探进头来，“我约······”

    周静安正在切牛肉，台面上摆着三四个碟子，显然不是一个人吃饭的份量，他打了个扽把原来的话咽了回去：“我回去洗个澡！”

    手上动作不停，将切好的牛肉装进盘子，又切了葱姜调味，周静安面色不变，语气揶揄：“就猜你不可能平安夜没约会，你去吧！”

    丝毫没提自己已经备好了晚上的菜单，材料都准备好了，不过钱玻不瞎，并且还敏锐的注意到她拿刀的手略紧了紧：“不去了不去了，西餐哪有中餐好吃，我也想吃番茄鱼啊！”

    下午Julian念念不忘的那道菜并不是多么高级难做的菜，不过是番茄汤煮鱼片而已，番茄油煎炒肉沫熬汤，加淀粉勾芡，豆芽芹菜坐底，最后下薄切的鱼片，是川菜水煮肉片的做法，是小叔会做的为数不多的菜，她偷师过来的。

    “这你都听到了？”周静安在心里叹了口气，放下刀转过头来看向他，“真的没事，你要是有约会就去，我还可以少做点菜！”

    钱玻走近一步，看向她眼底：“静安，你知道的，只要······”

    “你先出去等吧！”不等他说完，周静安伸手将人推出了厨房，“别添乱！”

    话说的再动听，也越不过心里四固的墙，填不满天长日久蚀出的孔洞，所以不如不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