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城今年雪来的晚，往年十一月份就来的初雪今年拖到十二月中还没落，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北风呼啸，路边的树叶簌簌而空，环卫工棉衣手套口罩全副武装，扫了一车又一车，一阵风来，楼下小花园的银杏树仍有落叶打着旋往下飘落，吃过午饭的上班族裹着厚外套，闷头扎进写字楼的隔间里。

    黑沉沉的乌云遮了大片天幕，冷风凛然带着雪意，连续一周天气预报都说可能降雪，但雪好像突然成了稀罕物，完美覆盖了周边大部分城市，却单单漏了J城。

    店里中午那会儿人最多，苏绽忙完才去楼下快餐店吃饭，那家餐厅专做写字楼生意，食堂式的自选饭菜，中午是最热闹的时候，晚餐打折，多是中午的剩菜，除非店里聚餐，工作日苏绽一般都在这里解决吃饭问题。

    这会儿过了饭点已经没什么菜了，好在有面食档口，她点了碗肉丝面，加了大把醋唏哩呼噜吃完就回了店里。

    冬天吃面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暖和，下楼的时候还觉得有点冷，吃完整个人都热乎起来，甚至有点困意上涌。

    她下午没有预约的客人，想着去小办公室眯一会儿，刚进店门就被前台堵住：“苏主管，这是圣诞节的活动方案和礼物清单，丽姐说不用太费，主要店里弄的好看有气氛就行了，您看看！”

    美容院这行人员流动大，而且年轻，来的来走的走都很随意，前台刚来两个月，事项人头都不熟，下周圣诞节的活动，丽姐总店那边已经有了大致计划，包括美容套餐、抽奖之类，不过具体内容还需要依据店里情况进行细化和调整。

    以上班族为主要客群的店，消费频度高、单客价低、流失率也高，毕竟附近商圈大小美容院不少，还有理发店、美甲店之类的小店分流，店本身的档次要保持，价格又不能太贵，借活动的机会引新客，提升留客率，这样才能长久的发展起来。

    这些事，有时候丽姐会交代给她，大部分时候还是得靠她自己琢磨，想许久想不通就留着下次再想，总归能慢慢弄明白。

    店里有一间大休息室，是员工放东西换衣服的地方，还有一间小的财务办公室，不过财务常年在总店那边办公，只在月底来几趟，存了些账本发票之类，店长和苏绽各有一把钥匙。

    没事的时候犯困，有事来立刻就清醒了，苏绽开了办公室的门，决定把活动计划改出来。

    办公室的电脑挺久了，用的也少，开机亮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能用，她不紧不慢的列了条目，礼品采购、氛围装饰、预算安排，这些都是小东西，交给前台去买就是，店里活动才是大头，店里分了皮肤、美发、美甲三个大板块，各自有不同的业务归头，分开记账，店开了快两年，皮肤部业务量居于前列、美发最差，毕竟美发频次低，爱美的女生大多有自己熟悉的理发师，要争夺客人并不容易。

    店里资深美容师不多，加上苏绽也才四个，其它都是专业技师，按摩、美甲、理发、化妆，店里推的年卡涵盖了不同的服务包，年中将美发部升级成造型部，囊括化妆、烫染、配饰的整体造型服务，提高用户使用频次，一开始是作为年卡用户福利赠送，如今时机合适，可以单独作为业务线了。

    她一边想一边写，原本才两页的文档慢慢扩充到了四页，有人敲门的时候才发现时间已经过了快两个小时。

    未预约客人上门，除非有指定的技师，一般谁有空谁接，苏绽很少跟人争，毕竟客量与提成挂钩，给新人机会对店里更有利，这会儿来叫她，大概是真的没人。

    “丽姐来了？”她把文档整理好准备呆会儿发过去，往卫生间去洗手消毒，瞥见走廊熟悉的人影，当即转向走了出去，“怎么不提前说我好去接你？”

    丽姐笑的温婉：“我刚好在附近办事，就想着过来带你吃个饭！”

    她如今怀了孕，不化妆衣着宽松人也胖了些，笑的时候眉尾嘴角都能看见明显的纹路，不像以前总是妆容精致、头发丝都弯曲的规规矩矩，鞋跟又细又高，却不妨碍她走起来脚下生风，在那一片都小有名气。

    她曾像一柄坚硬锋利的剑，要顶在最前面，顶着自己的小店、也护着店里的人，霸气又彪悍，如今却像一条细韧柔软的丝，不显眼却别有光彩，不必时时硬挺着撑起，温软平和。

    如今再看她，大概不会有人想到她曾经敲破酒瓶、逼退来店里闹事的地痞，也曾经跟隔壁店家因为招牌被挡的事叉腰对骂，还曾经穿着高跟鞋追着抢包的小偷跑了两条街、最终把小偷扭进派出所。

    苏绽最初看她，总带点新奇探究的意思，小女孩看大姐姐，觉得大姐姐强大自信、无坚不摧，很厉害，有时候又偷偷的觉得姐姐好像太凶了，不认输不服软、剽悍的不像女人，没有男人会喜欢她。

    如今再想来，如果那时她能有丽姐三分之一的成熟独立，都不会让莫子桉那么辛苦，她若能懂事一点，就不会动辄冲动离家出走，仗着莫子桉好脾气，任性妄为、不思不想，躲在被人关爱照顾的温室里，不愿长大。

    苏绽小时候从来不爱读书、一看课本就犯困，后来却喜欢上一首诗--诗人舒婷的《致橡树》：

    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

    一直躲在他人的羽翼下固然轻松，不必受累、不经疾苦，可两个失了家人护佑的孩子若不能同担风雨，必然有人会被风雨湿透心，就像被雨浇过淹没的蜡烛，再也不会亮起。

    想通了这些，她几乎将丽姐当做自己的榜样，如今看她这样，一时有些错愕，好像她结婚有了孩子，突然变的胆小软弱起来。

    两人下到写字楼大堂，等着车来接，往常丽姐都是自己开车的，如今怀孕肚子显了型，出门都是打车要么家里人接送，说孕妇开车危险。

    苏绽看着丽姐隐隐露了行迹的双下巴，有些感慨又觉得好像这样才是对的，丽姐被人珍视、受人关爱，如今夫妻和睦、添丁带口，实现了要有自己家庭的愿望。

    子桉哥哥呢？你的愿望是什么？

    她没想过、更没问过。

    这会儿下午四点多，没到下班时间，路上人少车少，出租车开的快，路边的树和房屋快速倒退，天阴的发黑，中午的天还有半片亮色，现下黑云席卷，光秃秃的树枝衬着暗沉天色，被风吹的肆意摆动，不多时开始飘细细的雨丝。

    “晚上说是会下雪，丽姐咱们别走太远吧！”苏绽回身，下意识的摸了摸丽姐的袖子，听说孕妇畏寒，大风降温，怕她穿的不够。

    “没事儿！晚点让他来接我就行！”丽姐从包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递过来，“看看想吃啥？”

    两人在一起住了快四年，确切的说，是苏绽在她家赖了四年，那几年里，丽姐经常给她买好吃的，逛街看到好看的衣服首饰也给她买，苏绽不要，她就会摆架子不高兴，苏绽只得收下，一次两次可以，时间长了，苏绽心再大也知道不合适，于是开始偷偷的交房租、负责家务、给丽姐买礼物，礼尚往来。

    直到丽姐准备结婚那阵子跟之前店里的小姐妹吃饭，高兴多喝了几杯，晕乎乎的又很开心，回家路上经过一家很大的创意店，比当年美容院对面那家饰品店还要大还要亮，除了常规的礼品饰品之外，还有小片的服装区域，丽姐跑进去推了辆小车看见顺眼的就往车里头丢，大小不等的玩偶娃娃、会唱歌变色的旋转音乐盒、亮晶晶的儿童贴纸、不同颜色款型的头花、华丽夺目的公主裙和王冠、帅气逼人的明星海报······仿佛一下变成了十几岁的中学生，幼稚的让人发笑。

    苏绽劝着拦着，挑了几件过的去的娃娃围巾帽子发夹之类买了单，之后拖着人出了店门，将旁人窃笑私语抛在身后。

    丽姐酒量很好，酒品也很好，除了话多亢奋，行为举止看不出醉酒痕迹，两人在路边长凳上坐着，丽姐小孩似的抱着礼品袋子不放，念叨着：“婷婷，婷婷，都给你，都是你的！”

    一边念叨一边将里头的东西摆出来，从椅子到地上满满当当、过家家似的，还不忘往苏绽怀里塞。

    深知不能跟喝多的人犟，苏绽给什么就拿什么，只当她是太开心了，虽有好奇却也没当回事，只递水给她喝，祈祷她别有别的闹法了。

    一路折腾了许久，到家的时候丽姐人已经清醒了不少，喝了一杯苏绽泡的蜂蜜水，躺在沙发上看着自己买来的一堆东西哭笑不得：蒙奇奇娃娃、丑小鸭贴纸、美少女的仙女棒，差点以为自己穿越了几年，日子过乱了。

    喝醉耍酒疯只是小事，苏绽调侃了几句，丽姐也笑，笑着笑着却流了眼泪，苏绽第一次见丽姐哭，当下吓的不行，又不知道怎么劝解，手忙脚乱，只能在旁边陪着，自己也差点跟着哭。

    “苏绽，我买给你的那些东西，其实都是为了我自己，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什么都想要，但什么都买不起，如今买得起了，却又不适合了，那些漂亮的头花发夹和裙子，就像我少女时代的梦想，以前得不到，如今有了却都是不合时宜。”

    等人平静下来，丽姐缓缓开口，讲了一些苏绽听得懂却又听不懂的话。

    “8岁想要一个美人鱼的娃娃，爸爸说太贵了不买；14岁想要一个蝴蝶的头花，但零花钱要给妹妹买吃的；16岁学校晚会要有条红色裙子，换成了弟弟的运动鞋，后来我都有了，却都用不上了，我只是想补偿过去的自己。”

    苏绽听的懵懂，却觉得很难过，于是拉住丽姐的手，以示安慰，决心做个称职的听众。

    第二天早上醒来，两人都睡在沙发上，揪着一张薄毯各自盖了半边，苏绽是被冷醒的，客厅往阳台的玻璃门没关紧，还好当时是初秋，风虽凉终归没被冻到感冒。

    那晚的事之后再没人提起，之后丽姐还是会给苏绽买漂亮的碎花小裙和耳钉首饰，看到好看的摆件玩具也会买回家，苏绽坦然收下，不再执著要等额回礼，不过丽姐婚礼她还是包了挺大一个红包。

    丽姐看她从来都是跟小孩似的，婚礼后还想将红包钱转给她，两人差点吵起来，最终苏绽以给未来孩子为理由说服了她。

    “丽姐，辣火锅你应该都不能吃吧？”苏绽看着屏幕上一溜的四川火锅，有些无奈，“孕妇要忌口的。”

    “你小孩家家的，还知道孕妇忌口啊？”丽姐嘴角下撇，不太开心的模样，“不说酸儿辣女，我馋辣的好几天了！”

    她俩如今不在一个店里工作，见面的机会少了，偶尔在手机上聊天，都是以店里的事情为主，私事反而说的少，生疏感是有的，不过两人一起吃了四年的饭，对彼此吃饭的口味还是挺清楚。

    丽姐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口味随J城大溜，偏爱咸鲜和干辣，炒菜爱放辣酱，火锅都要满锅红油的那种，烤肉要沾辣椒粉，热衷尝试各种辣酱，自己也会做辣椒酱。

    苏绽毕竟是南方人，口味清淡一点，辣椒能吃，但肯定比不上丽姐，两人在家做饭就中和各自口味，各吃各喜欢的菜，出去吃火锅都是鸳鸯锅。

    据说怀孕的时候会很馋，丽姐从上车开始一直在吃，梅子、酸笋、花生、蚕豆、肉干，不禁让人怀疑她那只LV的包里装的全是单价不超过三块的便宜小零食。

    没等两人商量出吃什么，车已经停在商场门口，好在这块吃的地方多，两人索性下了车慢慢逛，不料刚走到二楼，丽姐拉着她就冲一家港式小火锅去了。

    服务员轻车熟路的将人领到一张有人的位子上，隋宁抬起头冲两人招了一下手：“嗨，我先来等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