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宾馆是J城的老牌宾馆，早期是国企和各类单位的定点招待所，近些年随着城市发展，市中心外扩、部门搬迁，各种档次的酒店层出不穷，设施陈旧、装修过时的白云渐渐被人忘却，淹没在老城区的矮墙深巷中，静谧不为人知。

    不过它毕竟位于市中心，地段很好，正门对着公园，后面是座小山丘，小白楼融在溶溶绿意之间，不像酒店，倒像是一处老旧的别墅区，路边院墙上爬了整面的爬山虎，迎春花泼洒了一路，小小的花簇沿着路绽开，明亮可爱。

    周静安来之前在网上订房间，看见照片里深绿色山间露出一角的小白楼，勾起了记忆深处埋藏许久一点痕迹，于是订了这里，入住之后才发现，老牌酒店只是低调、底蕴仍在：酒店就七层，客房不多，但房间可以选，设施虽旧，但打扫的很干净，晚上很安静，早起能听见山间鸟鸣，出门往外走不远就是大马路，去哪里都方便。

    这一趟陈酌陪她来的，原本没想再麻烦他，但陈酌说她在国外呆了这些年，国内的办事程序和人事关系她都不熟，这点她不得不承认，两人在白云酒店定了两间房，到现在住了快一周。

    周静安回国之后先在上海呆了一阵子，处理了学校相关的手续，之后回老家呆了两个月，莫子桉出狱日期临近才来J城，准备接他出狱。

    当年得知莫子桉入狱服刑，她再也顾不得心里那些纠缠不定的心思，惊疑、恐惧、担心，恨不得立刻抓人问个清楚，但诸多情绪远隔重洋，她再急切也爱莫能助，只能拜托陈酌继续打听消息。

    周静安新工作还没入职，如今一身轻松，但陈酌忙的很，他在的公司是一家美国咨询公司的中国分部，业务遍及全国，当年去G城也是带着出差性质的，这次请了年假才挤出这一周时间。

    按原本的计划，本不用耽搁这么久，接了人最多两三天，叙叙旧该安排的安排，后面保持联系，能帮的就帮，这事儿就结束了。

    可是没想到，他们去监狱扑了个空，莫子桉已经提前出狱，去向不明，想着莫子桉是在J城上的大学，同学朋友应该也都在这里，决定先在J城打听一下，最好能见到人。

    J大已经去过，辗转找到了当年本校保研后留校的同届同学、还有当年的辅导员，得知当年他入狱的缘由是故意伤人致残，他当年主动放弃了保研机会、准备去规划院实习，之后却因为犯罪记录被开除学籍，但没人说清楚他犯案的动机是什么，好像他就是看人不顺眼就去把人揍了一顿，冲动之下下手太重。

    那位同学还提到了莫子桉的妹妹，说妹妹经常来学校找他，还带好吃的给同学，小个子热情可爱，还被学弟表白过。

    这些信息比陈酌去年打听到的要详细的多，当年高考之后，莫子桉带着苏绽北上求学，陈酌还去送过他们，之后偶有联系但不多，毕业之后各自忙碌再无音讯，周静安拜托他打听莫子桉的去向，他通过高中母校联系J大，破费了番力气才打听到消息，在校生犯罪入狱不是什么长脸的事，J大方面讳莫如深，细节自然无从得知。

    “我还是想不出来，子按那么温和的一个人，怎么会故意伤人？”陈酌吃了口醋溜肉，酸的抿嘴，这酒店的餐厅对外营业，网上评论说是最原味的本地菜餐厅，品种不多但胜在地道，这几日他俩上午到处跑，下午就在酒店，陈酌要处理工作，周静安整合各类信息，想下一步动作。

    周静安夹了块玉米饼，嗑磁咬了一口慢慢嚼着咽了才慢慢开口：“事情都过去了，我们瞎猜也没用，除非能亲自问他。”

    “他去哪都带着苏绽，按道理苏绽应该也一直在这边生活才对，找到苏绽应该能容易点吧！”陈酌一口菜一口饭吃的认真，“苏绽那么依赖他，肯定不会离的远。”

    “她这些年应该过的挺辛苦的，一个刚成年的小姑娘。”周静安放下筷子，望向窗外，想起当年她们见的最后那一面，“她确实离不开莫子桉！”

    “我那时候真挺好奇的，他俩又没有血缘关系，哥哥妹妹叫叫也就算了，怎么会真好的跟一家人似的。”陈酌放下筷子喝了口茶，“也不对，他们比很多亲生的兄妹都好，一个闷头话少的乖学生，高三那会儿还会翻墙出去找苏绽，细胳膊细腿儿的，都怕他摔下去。”

    这都是周静安不知道的事，听起来新鲜：“你贵人事忙，往事倒是记得挺清楚！”

    陈酌手顿了一下，坦然将茶杯放回桌上：“比不上周小姐这么热心淡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能争取到的好处自然该尽力。”

    周静安勉强笑了笑，压下了心底一闪而过的不愉，她本就不该对他人期待太多。

    当初他答应帮忙打听莫子桉的去向，其中固然有同窗旧交之谊，更重要的是G城出差的那单生意，TM制药计划进入中国市场，首选上海，要找一家有两地资质的公司，协助分公司落地，涵盖办公室选址、内部装修和品牌咨询等一系列工作，这一单顺利的话会签战略框架，成为后续中国乃至整个亚洲地区的业务落地的供应商。

    TM制药是周静安所在研究所的合作公司之一，公司老板是个墨西哥裔中年男人，周静安跟他开过几次会，留了彼此的联系方式，不过要促成陈酌的大单，这关系肯定是不够的，周静安找了实验室的老师、还通过钱玻家里的关系牵线搭桥，费了不少力气。

    “你要是忙的话，可以先回上海！”两人各自沉默了片刻，周静安将杯中的茶喝完，默默叹了口气，“我再呆几天，没消息我也该走了！”

    陈酌这几天确实很忙，就一顿饭的时间，信息没断过，中间还接了几个电话，听起来都是工作上的事：“没事，送佛送到西，我现实势利，但子桉是我的朋友，我希望能帮他做点事。”

    周静安不置可否，笑了笑，伸手给他添了茶：“合作愉快！”

    J城毕竟是北方，春天来的晚且反复，昨晚房间窗户没关紧，她早上被冷醒了，喉咙发干，一大杯温水喝下去才好些，房间面朝庭院，推窗出去就是阳台，她拿着杯刚冲好的黑咖啡走到了阳台上。

    一夜春寒过去，楼间一株晚樱半开，花束映照在浅水潭之上，麻雀跳开的时候踢飞几片花瓣，漂洒着坠向水面，被跌水裹挟着流向更远处的水池。

    宾馆的园林是传统的中式风格，叠山理水、石桥漏窗、花砖铺地，夹岸是临水的花树，还有一些四季常青的灌木，修剪规整的低矮松柏，围着中间小片草坪，精细好看，看惯了国外大开大合、开阔粗放的风景，她每次走在其间都忍不住放慢脚步。

    门口坡道停了辆白色马自达，陈酌放下车窗按了两声喇叭催促，她紧走几步拉开门上了副驾。

    陈酌打了个哈欠单手将车滑出坡道：“今天去苏绽学校？”

    “你昨晚没休息好？”周静安将车窗开了条小缝，从包里拿出颗薄荷糖递过去，“抱歉，我不会开车，总是麻烦你！”

    “没事儿！”陈酌几下将薄荷糖咬碎，一股凉气直冲天灵盖，“昨天开了个跨国会，睡得不踏实，不过听说美国地广人稀的，靠公交都没法活，你怎么不会开车？”

    “学不会，就不害人害己了。”周静安从打开地图搜苏绽学校的地址，那是家职业学校，在城北的开发区，“我昨天想了一下，今天明天要是再没消息，我们就先回去吧！耽误太多时间了，都是成年人了，若诚心躲着不见人，也没那么容易找到。”

    “他毕竟刚出狱，跟社会脱节这些年，不适应是肯定的，可能也不想见到旧朋友吧！”黄灯在跳，陈酌紧跟前车进入待行区，“坐过牢的人，心里会自卑，躲着不见人也很正常。”

    “我，”周静安犹豫了一下，咽下了要反驳的意思，“你说的对，所以我们也别那么急着找他了。”

    大概是因为阅历有限，周静安还没有想过坐过牢会对莫子桉有什么影响，他们十年未见，彼此变成什么样子早就无从得知、各自的经历也都是一片空白，如今她想起莫子桉，全是初中时蹬着那辆二八大杠从路边掠过去的身影、衬衫衣角被风吹的扬起，一副模糊而陈旧的画面，她一直觉得，莫子桉就算长了，不管经历了什么，善良稳重的性格都不会改变。

    苏绽的学校很小，外观看起来像所初中，很不起眼，一块不大的门牌竖在墙柱上，已经有点掉漆，显然上了年头，不过学校管理很规范：进门要先登记，拿访客牌，门卫还给他们指了教务处的位置；这会儿是上课的点，校园里基本上看不见人走动，只有运动场那边有人在打球。

    接待人是位嗓门很大的中年女性，自我介绍姓吴，她态度很好的查看了两人的证件，去隔壁档案室拿了本挺厚的文件夹过来。

    周静安伸手去接，她躲了一下放到自己面前的桌上：“事关学生个人信息，你们也不是警察法官，我们不能随便透露，你们要知道什么我查了告诉你们。

    两人表示理解，没再多说什么，就安安静静的等。

    没过多久，吴老师关上文件夹，从手边笔记本上撕了张纸下来，刷刷写了几行字递给他们：“一般我们学校对毕业生的去向是很关注的，每年都有抽访，但这个学生已经毕业六年，资料肯定过时了，我这边只有她毕业时的工作单位。”

    “那能联系到她的同学或者老师吗？”周静安接过纸条递给旁边的陈酌，神态恳切，“我们想多了解一点，我们从小失散，我真的很想找到她，请您帮帮忙！”

    “那，”吴老师往后靠着沙发想了一会儿，抬眼看见有人走进来，连忙招手，“齐老师，05届美发班是你带的吧？”

    “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中午这会儿太阳大，临湖的户外卡座没什么人，前后只有他们一桌，陈酌脱了风衣外套，袖子挽上去，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水，“不过这样也说的通了，子桉的个性绝不会轻易招惹人、惹麻烦。”

    周静安握着水杯，手指神经质的在杯壁上敲打，脸色发白，一时无法消化刚得知的信息。看她一副大受打击、无法回神的模样，陈酌也没多说什么，伸手叫服务员拿了菜单过来慢慢翻看。

    女生被□□很惨，报了警却因证据不足无法入罪，如此也不怪莫子桉会将自己出手，将心比心，若是自家姐妹遇到这事，他的手段只怕更极端。

    可惜他是独生子，家里表姐妹也没有关系特别亲近的，体会不深，这事儿他只是个旁观者，而且事情早已过去，莫子桉都已结束刑期出狱，事过境迁，当事人怕是都已释怀，他一个局外人，最好当做听了件无关紧要的事，没必要过多的共情，更不必再提起。

    等到服务员上齐了菜，周静安才慢慢醒过神，将冷的水推到一边，给自己斟了杯热茶，喝了一口慢慢说道：“这件事我们都烂到肚子里吧！就算见到人也别再提了。”

    “我已经忘记了。”陈酌吃了口凉菜，再自然不过似的，“毕竟也是吃过我不少糖的小妹妹，没必要去戳她伤口。”

    周静安点了点头，拿茶杯跟他碰了一下，算是为他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不过人生的际遇真的很难讲，当年我送他们上火车，觉得他们身单力薄、前路艰险，又想莫子桉那么聪明有主意的人，大学毕业找个工作，应该不会过的很差。”陈酌抬头望向半空的太阳，有仇似的瞪，被刺目的阳光照的眼角发疼，“不怕你笑话，我刚到上海，最难的那段时间会拿他俩安慰自己，在异乡无根无基的漂泊，总不会比他们惨吧！”

    周静安没动筷子，松了脊背靠上藤椅，头往后仰吊着，明明没有直视太阳，两行泪却沿着眼角慢慢落了下来，少顷将地板染上一滴滴深色的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