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曦晚见旁边没人，道:“裴映辞。大理寺少卿。我的上峰。”
“裴映辞我知道。”夏泠的表情有点古怪，“他竟然要来？”
“想不到。”她摇了摇头，“想不出这人坐下来把酒言欢的样子。有天晚上我回去迟，路上就遇到他要缉拿什么人，那场景还有些血腥，连我也被吓到了。”
她腿软了半天，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敢吱声。
“他们不太像正派人。”她评价。
当时真觉得自己撞上大事，要被杀人灭口了，直到那边有人喝了声“还不快走”，她才如梦初醒，撒腿而跑。
回去又恢复如常，直接就躺下睡觉，第二天醒来，倒像一个梦，尤其是她经过同样的街，发现前一天晚上地上的血迹已经消失了，这梦就更真了。
佟曦晚不提起这个名字，她未必还能想起这段尘封的记忆。
“你现在就和他们这些人打交道？”夏泠蹙眉。
她以为佟曦晚不过在那里先混一混，哪曾想她已经直接和这些大人物有接触了。
佟曦晚笑道:“不过吃顿饭，你就防成这样？以后他要去你店里坐，又怎么样呢？你只当寻常看就是了。”
夏泠明白佟曦晚是在安抚自己，她别过脸，赌气道:“你要和谁交际我不管，只别带上我就是了，你知道我最怕和他们这圈的人撞上。明日你既然要请他，那我就不来了。”
“不请他你便来么？”佟曦晚笑，“好大脸，你还想天天来了，你日日来，我还要烦呢。”
“不许烦我。”夏泠眼圈突然红了。
“这是怎么？”佟曦晚诧异道:“好好说着话呢。我不烦你，也不敢叫你因这些事烦我，难不成我们要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生分了？”
“这样的外人或许还会再有。”她正色道，“你不必担忧，我不在你面前提他们就是了，眼不见为净。”
夏泠不说话，佟曦晚便拉她坐在塌上。
她倚在床沿，闲闲道:“既然要办乔迁宴，总也得凑一桌人才好看吧？你不来，所以不算你，至少还差两个人了，我还得拉两个人来，不知谁有空呢？”
夏泠轻嗤了一声，忍不住道:“你会弄这些？只会瞎折腾，还不是得我来。”
“你不是说不想掺和这事么？”佟曦晚问。
“……我也知道事情轻重好吗？要没弄好，叫那起人瞧不起你就不好了。”
“被不相干的人看不起是轻事，被亲近的人看不起的人才是重事。而你顺应自己想法，不为我委曲求全更是重中之重。更何况你实在不用抱着对我的事都大包大揽的责任感。”
佟曦晚道:“我只怕你真觉得我是个糊涂鬼，这点事也做不好，因此必定要做好了才行。你放开手罢，不敢让你操劳。”
夏泠见佟曦晚神色不似作伪，便知这事这样定了，道:“行行行，我乐得做个甩手掌柜。”
“你已经做了一日了。”佟曦晚提醒，“你竟别总□□的心，重心要放在客栈上才是，因你负着将它发扬光大的责任。”
夏泠笑道:“我是为谁呢？”
“正因为是为我，所以我才不安。下午分明没叫你来，你怎么又来了？还带这些人，我却把你一天都占尽了，客栈那边当真没事么，你走了这些日子，一定是堆积了各种账簿和事情要处理的。我并不是你的责任，客栈才是。”
夏泠半晌道:“我都记得的。你不用费心提醒我。只是这冲突么？你这边的事，和客栈那边，我一样都能做好。”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逞强能逞多久？”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不必说了。”夏泠神色恹恹，“你怕我天天围着你转，弄得你闷呢。”
佟曦晚止住口，外头的人已安置好了箱柜物什，夏泠便起身，“我走了。”
拉开门帘，又道:“我今晚不来了。”
“这全在于你。要来，或者不来都是看你心意。”
夏泠听了这话，点头带着人走了。
佟曦晚走到檐下，看屋角割出的半边青天。
这会冷清清的，又因为偏僻，万籁俱寂，鸟声也无。
她是不是很不会说话？聚时绝没想到最后会不欢而散的。
裴映辞要来，剩下的人请谁好。
唯有刘家庄有几户人家适合，这是适合请，人家也可以来的。
想定后便出了屋子，亲自雇了车前往刘家庄去请人，等到将这事一一告知后回来，又是天黑时节。
大街上灯火辉煌，河两岸人影绰绰，水闪动着银光，佟曦晚沿着河畔走了会，拢了拢衣服。
似乎突然变冷了。
她站在一个摊子前，要了个烤红薯，随即便立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等。
“站住！”
“给我揍死他！”
“你还敢跑！还跑不跑了。”
一连串的声音传到耳边，佟曦晚望过去，只见桥沿几个壮汉逮住了一个浑身漆黑的矮小的人，一拳一拳地打下去。
“还敢睡桥洞，知不知道这是要交钱的！你没钱，你没钱还敢来！”
“我们今天非要打死你！”
渐渐，只听见咒骂的声音，对方却毫无动静。
一个壮汉抓起那人领子，那人如同烂肉般被提溜起来，再一松手，他软趴趴地滑了下去。
这是死了？
佟曦晚出神地想。
“姑娘，姑娘！你的红薯好了！”
身后赶上来一个人，是那个摊贩，神色焦急，下了力地把她往后拉。
……往后拉？
佟曦晚茫然环望一周，原来自己已走前了好多，离那些人几尺之遥。
几个壮汉一边继续揍人，一边留神看着她这里，打量她要做什么。
佟曦晚睁大眼睛看了看那个人，浑身都是黑的，倒不是衣服的缘故，因为这人连脸也如同碳一般。
这人只是不吭一声。
佟曦晚看了下，见这人猛然抽动了一下，跳了起来，照着壮汉的脸就是一拳。
没死呐。
她又发了下怔，那小贩仍在拉她，她看了他一眼，伸出手:“红薯在哪？给我吧。”
小贩没料到她先是失魂落魄，现在又浑不在意似的。
他忙大声道:“早好咯，您跟我过去拿。”
说着便回去，佟曦晚跟在他身后，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小贩将埋好的红薯包出来，碳火的红光映着两人的眼。
他小声道:“姑娘，你可吓死我了。刚刚你过去干甚？”
“我想看看，他们在干什么。”她答。
这是个傻子吧。小贩心里叹息，又抬头看了佟曦晚一眼。
并不算好看的。眉眼五官都平平。
虽这样想着，他又看了好几眼。
“不就是打人么。”小贩撇嘴，放低了声音，“这几个人是这里的地痞流氓，到处收保护费的，你可别惹上他们了。”
佟曦晚接过他递来的红薯。
“小心烫。”小贩提醒。
“谢谢。”她说，从荷包里多掏了几枚铜板出来，很感激的模样，“刚刚多亏您拉我。”
“嗐。”小贩摆手，“举手之劳。”
佟曦晚顺势站在一旁，好奇道:“既到处收保护费，那也收你们的了。”
这会没客人，小贩伸出一根手指在眼前晃了晃，神秘道:“从前也收。现在么，不收我们的了，却收他们的。”
他的手一指，正向桥洞那边。
桥洞和桥下那有些黑乎乎的影子，都静止不动的，并不像人，唯有水面上的倒影，有些人的轮廓。
“那有人？我以为是石头。”
“当然是人。还不少呢。”小贩道，“都是从南边逃过来的。”
“就住在这里？”
“是啊。”
佟曦晚笑道:“我不信。他们都睡这了，如何还有钱交保护费呢？”
“去偷，去骗，去抢，怎么没有。”他言语中不自觉显出轻蔑来了。
佟曦晚微讶，“我听说那边街上有善心人时常施米施粥的——”
“那也到不了他们手里。不知多少人冒领呢。就是我也试过去要一碗，也给我了，我看他们其实并不太管是谁在拿。”小贩略为得意。
佟曦晚的惊讶是真的遮掩不住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
这种话是可以随便说的吗？连对面是陌生人都毫不顾忌地坦诚这些心思:我怎么占了别人好处，我的侥幸、沾沾自喜和幸灾乐祸。
还是世情从来如此，不过是有人更会装模作样？
可他刚刚去阻拦她时，明明是个好心人的模样。
佟曦晚生出点惘然，又扭头往那边看了看，几个壮汉已经走了，被揍的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佟曦晚说:“这个人会死吗？”
小贩道:“嘿。她啊。她不会死的。被揍多少回了。躺几天就又跑出去闯祸了。也是真能抗。我看寻常男的也比不过她。”
语气颇为习以为常。
“是个姑娘啊。”她说，“您认识她？”
“河两岸谁不认识。你多来几次，你也认识的。”
佟曦晚还要说什么，然而有新的人来了，站到摊前，要买红薯。
那人同样戴着幕篱，挑选着红薯，纤纤手在火光下显出一种润泽的光辉。
本朝男女大防的观念其实不重，戴幕篱的其实少数。因其少，更引人注目，所以一般人没有这个。
离缘弄这个，大概因为她不太懂。
而这个人。
她从容指了一个。
小贩麻溜地拿着，道:“好嘞，今日只要一个么？”
看小贩熟稔的意思，这个人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能时常夜间出来，自然不是离缘那样隔绝凡世许多年的人。
佟曦晚吃完最后一口，身上暖烘烘一些，她再回头看一眼，地上的人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