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曦晚查看着第二具尸体。
她的记性一向很好，认出了他是那晚在桥洞河边殴打那流民的人之一。
当时他正对着自己站着，面色不善地朝她看了好几眼。
如此便死了？
难道她有柯南体质？好几个见过的人隔几天就死了，躺在她面前，等她送葬。
佟曦晚看了看自己的手，扒开了那人已被穿戴好的白色里衣。
柳柳小声道:“送来这里前已经洗过一遍，晚晚你再多花时间给他收拾啦，大家都不会说的，他是坏蛋呢。”
她唤着她晚晚，极力让语气更加严肃。
佟曦晚哈哈一笑，知道柳柳是误会了，她主要是想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别的痕迹。
她想了想道:“我做熟了的，这也不费多少功夫。何况这其实也不是一回事，他做了坏事，到底有专事的大人们给他盖棺论定，何必由我来做点什么？我要是刻意马虎，被外头的人抓了把柄，他们反过来职责大理寺不够公正严明的。”
柳柳唬了一跳，揪着衣角茫然道:“怎么会有别人知道呢？大理寺都是大理寺的人呀，哪里会被——”
“知道什么？”小侍卫提着水回来了。
柳柳嗫嚅着，想着自己说的话红了脸，索性低下了头。
小侍卫放下木桶，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说了什么惹人不高兴的话吗？
他也变得有些小心翼翼，“柳柳，我刚在院后见到柳大娘了，她托我告诉你要你日中到城门去，你小姨一家要来呢。”
柳柳长大了嘴巴，疑惑道:“娘之前没跟我说呀。”
佟曦晚笑着接口道:“前几日你娘研制出新菜色，这些那些大人们一到时间都赶着去大理寺的小食堂去用饭，她忙得脚不沾地，想是忘记了。”
小侍卫想起自己也是这其中的一员，柳大娘做的饭菜太可口啦，比他家的厨子更要做得好吃。
他点了点头，想起柳大娘还说“让柳柳那丫头下午竟不必去停尸房了，我知她笨手笨脚的，闹着说要去帮佟姐姐的忙，想是自己图新奇，想要玩，还拖赖这个借口呢，我都替她寒碜，再问是否给佟姑娘带来许多麻烦了？”
他犹豫了下，不欲说这话，又想起柳大娘平日打菜还照顾他呢，因此苦着个脸把话转述了。
唉，柳柳肯定更不待见自己了。
佟曦晚道:“她机灵着呢，说麻烦是没有这事的。既亲戚来了，当然要去招待，这才见得不怠慢的心。”
小侍卫听了，转身去回话。
柳柳见他走了，才撇嘴道:“娘怎么这样说我！我才不笨手笨脚。”
佟曦晚将桶里的水倒些在盆里，把布帕浸在里面了。
她将尸体查看一遍，没什么可疑痕迹。
也是，仵作都检查过了，明面上自然没什么痕迹的。
她边做着这些，边听柳柳委屈的控诉。
柳大娘是个要强的人，稍微接触一点就能知道。她死了丈夫，成了寡妇，不肯再嫁，一个人拉扯大柳柳，个中艰辛不是几句话就能概括的。
从前她做些针线卖了度日，在油灯下一坐就到三更，白日又出去摆吃食小摊子，早出晚归，忙于谋生，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长久以来自然疏于关心陪伴柳柳。
如今她进了大理寺当厨娘，日子过得比从前好了，也有更多心思教养柳柳。
可她怎么看怎么不得劲，只觉柳柳长歪了。成日家在后街和一群野孩子厮混，又是爬树又是打架，只会给她惹麻烦，使她总是羞着脸去低三下四给人赔罪，她的自尊都被她败光了。
因此明明时间更多，两人关系反而更僵了，都不自在。
佟曦晚道:“那你好好表现你自己，改变她的想法。再就是你有跟她说过自己不喜欢听这些话吗？”
她按开那人的嘴巴，柳柳会意，忙打了火折子递给她，又回道:“我才不说呢，说了她就要骂我嘴硬了。总之，娘总是有很多方法来指责我，她就是觉得我丢脸。”
佟曦晚仔细扫视了尸体口内，没有印记。
“晚晚，你在看什么呀？”柳柳好奇道。
佟曦晚坐直了，淡道:“没什么。不过是检查有没有脏东西。”
她说着，自然而然地将一排人口内都看了，皆没有那印记。
今天这边也没有什么新线索，寄希望于这里如同守株待兔。
她忍耐着拖了几日，今天一定要去工坊。
佟曦晚心里千回百转，打定了主意，又对柳柳道:“真觉得你丢脸怎么还要你去接亲戚？还要你去招待？你才多大？她怎么这时倒不担心你丢脸了？”
“她也可以告假半日，可她没有，把事交给你，说明对你也有期待的。你办好了这件事，还怕她对你不改观？事了了，你再去大哭一顿，表现得比现在委屈一百倍，把话都说开了就好了。”
“……这多难为情呀。”柳柳将新的绢布折好，递到佟曦晚手上。
“倘若你母亲以后不说这些话了，还要在人面前赞你，又相信你可以做得好许多事，这样比起来，难为情算什么呢？”佟曦晚笑道。
忽见小侍卫回来了，两人止住口。
小侍卫自觉不能干站着，便自告奋勇要给那些尸体套上外面的衣裳。
日中，天依旧昏沉沉地下着雨，这几具尸体都葬仪完毕，待后来的人来处置。
柳柳记挂着事，一脚一个水坑，风风火火地跑了。
佟曦晚和小侍卫落在后头，她问道:“不是说有一具尸体明确身份了，怎么现在也没家人来领回去？”
两人往食堂的方向而去，小侍卫顿了一下，他是听到了一些风声的，道:“这家人知道了，都推搡着不肯来领。”
“这是为何？”佟曦晚疑道。
“我们的人先也不解这意，分明他家的人自他消失后倒口口声声说要找，知道他死了却都嫌弃得很。”小侍卫摇了摇头，“还是听他邻居说了才知道缘由。”
佟曦晚想，这人不该当侍卫，去说书更好，还挺会卖关子的。
她于是低头行路。
“佟姑娘，佟姑娘，你在听吗？”侍卫还等着她追着问自己呢，怎么她先倒不理自己了？
佟曦晚微笑道:“我听到了。我也想到了。”
“想到什么？”小侍卫诧异。
“定是他家人太抠，不肯出这棺材钱，所以不肯来认领，就等大理寺代为把他葬了呢。”
小侍卫瞠目结舌:“哎，佟姑娘你，怎么想的……”
“你就说我讲对了没有。难道这不合理？”佟曦晚道。
“话是这样说。”他挠了挠头，见佟曦晚盯着自己，舌头突然打了个结，忙道:“当然也是有这个可能的。”
“不过我们听到的是他有许多仇家，如今他死了，领回去，那些人得了消息，说不准就来灵堂闹事了。因此便装鹌鹑不认。”
“他们不认，大理寺就不管了？”佟曦晚纳闷。
小侍卫脸上有轻视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佟曦晚余光瞥见，心中一惊。
他说:“那些人不认领，他们倒乐得装糊涂，这事便算丢开了，也累不着他们再做什么。还能继续躲清闲。”
好，她算是知道了，这是一批躺平的咸鱼。
咸鱼哪里没有？就算在古代，在大理寺也不能免俗。
佟曦晚道:“那他们的算盘都要落空了。大活人凭空消失了还能瞒得住？人家既怨恨这人，与他有仇，怎么会不趁此机会，来官府狠狠告上他一状？他死了，总还留下什么可以偿还，更还余下家人。退一万步来说，纵然偿还不了，也要争这口气，将胸中的郁气恶气全出了才是。”
话音落，一阵鼓声由远及近传到耳边，响彻了周际，方向来自□□门。
有人敲了登闻鼓。两人朝那边看过去。
会是谁？
小侍卫下意识便要朝那边去，走了几步才想起身后没有脚步声。
“佟姑娘不去瞧瞧是谁吗？”他转身问。
登闻鼓，今年还是第一次被人敲响。
佟曦晚的伞略微向上抬，一滴滴雨水顺着伞面滑落下来，滴到地下，渗入碎石间，不见了，又汪洋出来。
她摇摇头:“我还没吃饭。”
“你也没吃。”她继续说。
这种情况谁还想吃饭啊，虽然侍卫想到那美味，动摇了一霎。
不行！
饭什么时候吃都可以，这种事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有的。
“好吧。”佟曦晚有点遗憾似的，“那你去看吧，到时候说给我听。”
“再见。”她说。
两人背道而驰，佟曦晚顺着羊肠小径，继续前往原来的目的地。
大部分人一定都去前面凑热闹去了。到时她趁机早点溜，赶去工坊才是正经。
至于那响彻在耳边的登闻鼓声，她下意识忽视了它。
别人有冤屈，还能敲登闻鼓，母亲有冤屈，她甚至没法去敲登闻鼓。
谁能替她申冤？唯有自己。
佟曦晚告诉柳柳，判罪处罚让专事的官员来，她们可以不管。
可她没有说的是，如果他们也没有解决办法呢？
有些不能解决的案子成为悬案，有些甚至只被当做普通案子，草草结束，在卷宗中也不过寥寥几语。
当初她假死离开，在京城外不远处逗留多日，等着大理寺查出威武侯府里的冤情，发现大火和府里某一个或某一些人的蹊跷，等着他们开始寻找“琳琅”这个“崔潇潇”生前遣送的侍女。
她想着自己作为琳琅，作为证人出现的那天。
她没有等到。
民间的街头巷尾，茶楼客栈，原本也还有人谈论母亲的死亡，她的死亡，谈她的生前，满口惋惜。
最后却都只有一句“天意难测，红颜薄命”。
两个月后，渐渐也没人谈威武侯府的事了，大家被其他新鲜的事攫取了目光。
她们就这样被忘了。
被世人忘了，也被大理寺忘了。
所以她不等了。
所以她亲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