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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环(前世)

    崔之锦静静看着他。

    她当然知道,前世,他亲口告诉她的。

    她不慌不乱,对上陆怿的视线,面色不改,谎称道:“梦里的人告诉我的。”

    陆怿眼神一动。

    暖风吹过,小女郎腰间丝绦飞扬,裙摆紧贴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少女还略显稚嫩单薄的起伏身姿。

    她一字一句,语气天真,眼神无邪,像一个不会撒谎的单纯孩子。

    “他喊我芝芝,还告诉了我大长公主的小字。”

    陆怿看着眼前年少天真的小女郎,他们家的底细他早已调查清楚,她从未来过北方,并不熟悉这里的人情世故。

    元衡强娶那一日,她还是在最需要他庇护的时候,对他坦诚她骗了他,她不叫芝芝。

    她不是个会撒谎的女孩子。

    陆怿心中微动,突然问她,“梦里的人,还有跟你说什么吗?”

    崔之锦眼神无辜,假借着陆沅芷的语气,淡定道:“那一夜在地藏殿,她说她和母亲都很冷、很害怕,让我救救她。”

    陆怿微微震愕,芝芝年少夭折,祖宗不收,孤单困苦,难入轮回。

    莫不真是她的神魂归来,选了这个女孩子吗?

    陆怿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作为一个有着良好家世教养的贵公子,他不该直接向年轻的未婚小女郎问名。

    而对着失礼的行为,崔之锦却没有半分羞赧,而是大大方方告诉他,“之锦,崔之锦。”

    简单的几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股莫名的缠绵。

    陆怿心下轰然一声,之锦,芝芝,莫不真是天意吗?

    *

    天色渐晚。

    崔之锦低着头,沉默着返回了西苑。

    崔伯玉焦急地询问着她,“陆公子跟你说了什么?有没有说过什么时候娶你?”

    崔之锦脸色一变,正色打断兄长,“兄长莫要胡说,我跟陆公子没关系,他只是询问那一夜我被掳之事。”

    得知陆怿没有娶妹妹的意思,崔伯玉面有不乐,“女儿家长大了,早晚要嫁人,我还不是为了能让你嫁个好夫家。”

    陆怿是什么是什么身份?嫁了他,他们全家都能一步登天!

    袁氏觉得丈夫太急功近利了,制止道:“妹妹年纪还小,你跟她说这些干什么?何况这种事也不能强求。”

    崔伯玉蹙眉道:“我们一家在北方没有根基,没有背景,阿锦若不嫁个好夫婿,找个好靠山,太原王这种事,以后还是会层出不穷。”

    崔之锦冷着脸,抿唇不语。

    “他在洛阳留不久,你得尽快抓住这高枝儿。”

    眼见丈夫越说越过分,袁氏脸色难堪,拉着他的胳膊厉声制止了他,柔声安抚妹妹,让她先回去。

    崔之锦头也不回的回了自己屋里。

    梳妆台前,小女郎坐在胡凳上,看着镜中的自己,闭了闭眼。

    忽而,她想到什么,无声打开了妆盒,默默看着盒中那朵嫣粉的木芙蓉。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崔之锦合上了妆盒。

    崔月境跑进屋里来找她,“阿姐,陆公子是不是真的喜欢你啊?你看,我去求他,他就对我爱答不理,你去求他,他就亲自去州府把兄长带了回来。”

    差别对待,这么明显,不是另有图谋才怪。

    崔之锦摇摇头,自嘲笑道:“不可能,你当时可是求他去救我,他若是喜欢我,怎会见死不救?此番答应救兄长,不过是为了包庇太原王强抢民女之事,息事宁人罢了。”

    崔月境想了想,觉得姐姐说的很有道理。

    因为陆怿说了会向朝廷举荐父兄,父兄顾忌阿姐名声,便当没有发生过被掳之事。

    权贵,随便从指缝漏点好处,就能堵住他们这种平民百姓的嘴,还能让父兄对他感恩戴德。

    妹妹出去后,崔之锦又打开妆盒,将那朵芙蓉花捧在了手心,闭上了眼。

    ……

    夜晚簌簌的风声中,她又梦到了前世。

    太平六年冬,荥阳之乱平定。

    天子龙颜大悦,阖宫上下都得到了赏赐,连一向被冷遇的崔之锦,也得了一对银手环。

    她分外欢喜,来天子殿侍奉了这么久,除了冷眼和责骂,这是她第一次收到这样贵重的赏赐。

    元彻不是悭吝之人,他对服侍的内监都很和善大方,惟独对她,一直冷眼以待。

    他嫌她蠢笨、嫌她卑贱,看着她那拙劣的讨好,觉得她不过就是个妄图以色上位的心机宫人,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她。

    她越想要什么,他就越不给她什么,她越是想讨他欢心,元彻就越是变着法儿作践她、冷落她,让她知难而退。

    她不能委屈、不能抱怨,每天晚上只能躲在被窝里,牙齿咬着被子,偷偷的哭。

    哭,也不敢哭出声,因为宫人要始终保持笑颜,如果被发现御前失仪,陆太后就会让管事女官打她。

    太疼了。

    第二天,她还要若无其事的换上笑脸,继续在元彻的冷嘲热讽中讨好他。

    突如其来的赏赐,让她受宠若惊,她想,元彻可能有点儿喜欢她了。

    她将银手环日日戴在手上,在元彻跟前服侍时,腕上的银环总是一动一动的,像两只白蝴蝶一样晃眼。

    元彻很满意,一丁点儿的甜头,就能让她欢天喜地。

    半个月后,陆怿西巡长安归京,陆太后为他设宴接风,留他在华林园住了几日。

    那一日,天降大雪,元彻起了酒性,让人去华林园喊陆怿来赏雪温酒喝,二人谈古论今,一直喝到深夜。

    元彻醉后,内监扶他安寝。

    外头大雪纷飞,屋里地龙暖热。

    陆怿喝多了酒,身上有些燥,骨节分明的手指揉着眉心,在一片浓重的酒气中,鼻间仿佛嗅到芙蓉的幽香。

    陆怿抬眸,看见女子走了进来。

    她衣衫朴素,身上没有什么金玉装饰,简单的发髻上,戴着一朵嫣粉的芙蓉簪花。

    崔之锦收拾着桌案上的狼藉,看着有些微醺的陆怿,迟疑了一会儿,偷偷将一个纸团在他面前打开,上边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

    “陆侍中,你能告诉我,这个字念什么吗?”

    陆怿醉眼迷蒙,凑近女子,鼻尖嗅着那似有若无的馨香,几缕发丝落到了她掌心那褶皱的纸页上。

    他低眼分辨了一会儿,伸出手指,贴着她的手,指尖点着那个字,“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崔之锦点了点头,“这是陛下最近在读的书,我想知道是什么意思。”

    陆怿低眼看着她,不知是否真的醉了,低沉暗哑的语调,带着莫可名状的温柔。

    “这是《诗经》里的一首诗,讲的是一个男子倾慕一个女子,朝思暮想,夜不成眠,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崔之锦呆呆看着那双微醺的棕眸,二人眼神交织,近在咫尺,她恍然明白了什么,低下了头,眼神落寞。

    “怎么了?”

    崔之锦仰头问他,“陆侍中,你和陛下关系最好,最了解他,陛下读这些,是因为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吗?因为有喜欢的人,所以不喜欢我?”

    陆怿神色僵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可那时的她不会知道,陆怿不告诉她,是因为元彻爱的陆兰汀,是他的妹妹。

    如果她一开始就知道元彻心有所属,自己只是用来给陆氏杀母夺子的工具,她不会傻傻的去问陆怿,去讨好元彻,让自己活成一个笑话。

    殿外的雪无声落着,女子静静看着他。

    大约是真的醉了,陆怿点在纸上的手指力度愈重,在纸上留下了一个深刻的月牙痕迹。

    崔之锦托着纸页的手指微微蜷缩,掌心被他的指甲摁的生疼,却一动也不敢动。

    陆怿沉默了半晌,问她,“你读书,就是为了讨他欢心吗?”

    崔之锦点点头,“陛下总骂我蠢,我想着多认些字,让自己不再蠢笨,陛下应该就会喜欢我了。”

    陆怿语调低沉,“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喜欢你?”

    无由的质问,让崔之锦懵了一下,她一时竟有几分无措。

    其实,她根本不在乎元彻爱不爱自己,可是不去争他的宠爱,她在这宫里就活不下去。

    身如浮萍,命不由己,她只是想活下去。

    她黯然垂下眼睫,落寞叹道:“如果不得陛下欢心,被陛下撵走的话,太后就会打死我,我不想死。”

    不想死……

    可她不知,若得了天子欢心,生下儿子,她更是死路一条。他不该多此一问,她没有选择,进退维谷。

    陆怿默然注视了她良久,忽而眼睫微垂,半敛着暗淡的眸光,说出的话愈发像是醉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出宫呢?”

    崔之锦神色不解,茫然眨了眨眼,“我是皇帝的女人,注定离不开宫廷,而且在宫外,我早就无家可归了。”

    不留在宫里,她还能去哪里呢?

    “那如果……”

    可话还未说出口,便已被她打断。

    崔之锦一扫落寞,又换上了天真的笑脸,道:“不过现在应该不用担心了,陛下可能有点儿喜欢我了。”

    陆怿轻嗤了一声,“他不是对你不好吗?”

    她摇摇头,把手腕露出来给他看,天真道:“你看,这是陛下赏我的银环,这是他第一次赏我这样贵重的礼物。”

    陆怿闻言,却是脸色一变,酒也醒了几分。

    崔之锦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自顾自说着,“而且这个月,陛下才骂了我三回,比以前好多了,他现在赏赐我银环,说不定以后还会赏我金环、玉环……”

    她话还未说完,陆怿就匆匆起身,离开了太和殿。

    崔之锦茫然不知所措,她缓缓移开手上的纸,看着他在自己掌心留下的痕迹,呆呆出了一会儿神。

    大雪纷纷压身。

    陆怿将手笼入狐氅之中,手指在袍袖下微微发颤,神志也清明了几分。

    她是皇帝的女人,他是皇帝的臣子。

    佛说,起心动念生苦,他不该心动妄念。

    第二天,陆怿就出宫了。

    后来,在崔之锦快要忘记这件事的时候,有一日,陆怿在宫里拦下她,拿出了一对白玉手镯,要交换她的银手环。

    她睁大了眼,那玉镯肉质细腻,色泽温润,一看便是玉中佳品。

    她不肯收。

    陆怿告诉她,“银环,是我母亲的小字,那一夜,我一见你腕上之物,便想起了母亲,我不白要你的东西,希望以此跟你交换。”

    崔之锦恍然大悟,原来那一夜他突然离去,是因为自己无意中犯了他的家讳。

    自己当着他的面不停提他母亲的名字,他当时没翻脸,已经够有教养风度了。

    她摇了摇头,“陆侍中,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陆怿解释道:“这只是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没什么贵重的。”

    他爱琢玉,手上美玉无数,这对他来说不值一提,可对她来说,太贵重了。

    她把手腕藏在身后,拒绝道:“这是陛下赏赐的,我不能跟你交换,我以后不戴就是了。”

    陆怿还是坚持要把玉镯给她,“那你以后不就没有手镯戴了吗?”

    崔之锦摇摇头,不以为意地一笑,“我本来就没有啊。”

    然后,头也不回的跑开了。

    留下陆怿,怅然独立。

    她终是没有收陆怿的玉镯,也没再戴过那对银环。

    后来,元彻发现她日日戴在手上的银环不见了的时候,很不高兴,问她手上的镯子去哪儿了?是不是弄丢了?

    他又想骂她,并且再也不给她任何礼物了。

    她如实照说了,还良言规劝道:“陛下,你怎么能忘了大长公主的小字呢?她是你的姑姑呢。”

    元彻听完后,眼神却骤然一沉。

    那一次,出乎意料的,元彻没有骂她,而是又给了她一对金的。

    *

    第二天一早,崔之锦早早起身。

    昨夜的梦,已然忘了个干净。

    她坐在妆镜前,梳了一个单螺髻,簪上了那朵芙蓉花。

    小妹欢天喜地跑了进来,拉着她往外去,说有几个仆妇一大早就找来了寺里,要替她家主人订花。

    崔之锦讶异不已,将要起身时,耳边蓦地响起了一阵金玉碰击的叮铃之声。

    她下意识抬手,腕上却是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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