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已过去了两日,京中传出了各种流言,一传十、十传百,众议成林。
祁泽意坐在轩月坊中,听着前方传来的悠扬琴音,他抬眼望去,飞纱缥缈的歌台上,半遮半掩地显着一个妙龄少女的身形。
她素手上带着珠钻挽链,在琴弦上一抚一弹,眉眼低垂,神情认真。
飞纱起舞时,她的白纱袖间也一齐涌入风,微微颤动,像是一朵在雨浪中挣扎的凋败花朵。
祁泽意看了好一会,有些出神,莫名想到,若是早一点,台上的人或许会是曲吟。
她是否也会是这般,出尘入仙,香靥深深。
一曲毕,台上的人下了台,下面的人急哄哄地喊着不够。
祁泽意捻起瓜子,轻磕着,同那些看戏人一般。
听着身边人的交谈,不知不觉便扯到了最近发生的事。
众人唏嘘,皆叹道:“那小世子可是宁王独子啊,王妃独自一人将他抚养长大,都道小世子才高行洁,却没想到他干出金屋藏娇这事,也不知那是谁家的姑娘。”
祁泽意侧了侧身子,凑近他们,装作不经意道:“我听说……那名女子好像是之前轩月坊消失的曲吟姑娘。”
这话虽轻,却在人群中掀起了轩然大波,顿时喧闹不已。
众人先是惊诧,并不相信,毕竟谁也没有见过那位姑娘。
可算一算日子,那曲吟姑娘确实消失了两月有余,最初,那郦娘只道曲吟被人赎了身,享荣华富贵去了。
惹得他们猜疑不断,众说纷纭,却没想到这人正是还未及冠的小世子。
如今看来,一切皆有迹可循啊。
不过祁泽意倒是好奇,邬淮琛为何会将她留在身边,一个瓦舍出身的女子,值得他这般吗。
见目的达到,他唇角一勾,十分惬意走出了轩月坊。
随后他坐上马车,慢悠悠地准备回府。
却不料行至僻静小道,杳无人烟处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四周静谧得可怕,接着,他听见帘外细微的声响,是剑刃破空的声音。
祁泽意立刻警惕起来,他斜眼打量着,俯身要冲出马车。
然而才掀开帘子,一把长剑闪着寒光直直而入,架在了他的脖颈处。
车外来人冷冽的话语传来,“下来,别耍花样。”
祁泽意垂下眸思量了一会,那把剑更近一分,冰凉的触感贴合着皮肉,仿佛下一秒就会有鲜血顺着剑刃淌下。
见那人来真的,他也不再犹豫,顺从着他出了马车,他做了这连串的动作,那把剑都没有离开他分毫。
他心下早已猜到是谁,再见到面前的两人时,他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轻蔑伴随着毫不在意。
见他这般,站在一旁的沈湛十分不满,他走了两步,到他跟前,瞪眼看着他,“你笑什么。”
直到曲吟落水那日,他去宁王府找邬淮琛,才明白了一切,当日害他那人便是祁泽意。
祁泽意抬了抬眼皮,一副倦懒的模样,“笑你们傻到如今才发现我。”
沈湛咬牙切齿,拳头攥得咯吱作响,气冲冲地喊着,“死到临头话还这么多。”
祁泽意睨了他俩一眼,淡淡道:“你们敢杀我吗?”
这话确实问住了沈湛,他愣了一会,“就算不死也会让你没半条命。”
邬淮琛没了耐心,他伸出没握剑的那只手,将沈湛推开,然后语气森然地对着祁泽意,“废话别那么多,不然,会死得很难看。”
他的眼中暗流涌聚,眸光凌厉紧盯着他,犹如一把锋利的箭矢,仿佛利箭下一秒就要穿透祁泽意的瞳孔。
祁泽意面容依旧不变,他甚至向前走了一步,挑衅着邬淮琛,他缓缓说着,却像是泣血食肉般可怖,“邬淮琛,你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邬淮琛毫不客气,一手把上他的肩胛骨,用力一转,立刻传来“咔嚓”骨头错位的声音。
祁泽意立刻痛得皱起了眉头,他压抑着出声,垂下头去,十分落败。
趁着两人放松警惕的时刻,而后将头一偏,侧身而避,朝后躲去,想要逃出他的桎梏。
邬淮琛哪肯,手腕一转,利剑在他手上打了个旋,十分平稳。
接着他抬起脚,靴子纷扬起一阵黄沙,裹挟着粒石朝祁泽意滚滚涌去,犹如一张密不可透的网。
沈湛见准了时机,也绕到了祁泽意身后,他蹲下身,伸直腿一转,想要绊倒祁泽意,却被他眼尖躲开。
此时祁泽意腹背受敌,不堪一击,一番挣扎之后,那把剑直指他咽喉处,只差分毫,便可要了他的命。
他喉间涌上腥甜,最后还是没捱住,他向下倒去,用一只腿跪在地上支撑着自己。
鲜红黏稠的血液滴在了黄土中,他抬起头,唇角还淌着血,他朝站在面前的二人露出一个讥讽地笑,骇人又可怖,近乎疯魔。
邬淮琛将剑丢弃于一旁,“哐当”一声。随后他蹲下身,用力拽住祁泽意的衣领,拉向自己,他的眼中暗含着警戒,“我虽顾全大局,但也并非让你可以随意欺辱我身边人。”
“早晚,你会死在我手上。”他放开手,没了力支撑的祁泽意向后倒去。
同路边的杂草一般,深陷泥潭之中。
“好啊,我等着。”祁泽意垂着眼皮,轻挑眉梢,看都不看他一眼。
等那两人走后,他无力瘫倒在地,仰望着浩瀚的蓝天,刺目的光晃眼,他却一动不动,出神地望着,泪水慢慢从眼角滑落,他终于眨了眨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被打晕的马夫终于醒了过来,哪知眼前的场景又差点将他吓晕。
他上前去扶祁泽意,惊恐道:“小公子,这……发生了什么,您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祁泽意面无表情,像一具干枯的木偶,他说,“死了正好。”
但他还不能死,要死,他也得拉一个人陪他一起,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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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小道
沈湛骑着马,同邬淮琛并行着,他疑惑道:“这祁泽意到底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呀,至于让他来害我吗?”
邬淮琛摇了摇头,心中正在沉思,“我也不知道。”
想遍自己这一生,他也不曾见过祁泽意此人。
沈湛撇撇嘴,叹道,“算了算了,今日过后,他定不敢轻举妄动了。”
转念间,他又想起了什么,狐疑地盯着邬淮琛问,“曲吟怎么会在你府中。”
问完这话,他才想起来,好像是他将邬淮琛带去轩月坊那日,曲吟也在那天后消失。
他恍然大悟,指着对面的人斥责,“所以那一日,你去后院是因为她?好啊,所以我在书房见的人也是她咯,当初我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
邬淮琛睨了他一眼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见他不肯说实话,沈湛恼怒地扭头,双手握紧身前的缰绳,将其一扯,马儿瞬间朝前奔去,三两下便不见了人影。
邬淮琛见此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回了府后,见着空荡荡的院子,才猛然想起,曲吟已经离开了。
心底又升起萧瑟的凉意。
他突然想去看一看她,受了心的指引,不知不觉,他便已站在了和栖阁门外。
院内传来熟悉地谈笑话语声,他隔着门缝往里瞧了一眼,平日里面无表情或是一脸严肃的楚鸢云正笑得眼都睁不开。
时隔这么多年,他终于又见着母亲笑了,不再是压抑的、逢场作戏般,而是真正来自内心的喜乐。
曲吟怀中抱着一把琵琶,她正对着楚鸢云而坐,手指慢慢依次抚过琴弦,细心地演示着。
楚鸢云瞧了好一会,虽然还是不懂,但跃跃一试,焦急的模样就像个讨糖吃的小姑娘一般,没了平时端庄稳重。
曲吟笑着将琵琶交给了她,楚鸢云将琵琶放在身前,捣鼓一番,细碎且不连贯的曲音接连响起。
但她没有气馁,学着曲吟方才的模样又尝试了一遍。
结果显而易见,蚕丝做就的琴弦有些硌手,在她的指腹压出了痕印。
楚鸢云松了手,叹息道:“看来,我确实不适合。”
她摊开被勒得生痛的手,又瞧曲吟这熟练的模样,眼中含着怜惜,“这些年,你怕是吃了不少苦。”
曲吟淡然地垂下眼,飘然道:“学有所成,必定是要吃苦的,再说,学一种技艺傍身,也是极好的。”
毕竟她当年,只想活下去,其它的都不重要。
春日里的梨花树探出花枝,倾向二人,时不时伴随着微风洒落些许花瓣,如同一场茫茫白雾。
这两日来,她虽没有再见着邬淮琛,但也与王妃渐渐熟络了起来。
两人都是极好的人,也不知为何闹得那般僵。
她试探着开口,“王妃,世子他一直很敬重您,只是因为一些误会,他迫不得已才那般对您。”
他不能说的话,她替他来说。
阳光倾泻而下,如金丝缕线,拂在楚鸢云有些泛白的鬓角,白发在光影下熠熠生辉。
她这么多年的苦心根本无从掩藏,然而邬淮琛却从没好好看过。
楚鸢云慢慢向后仰去,躺在交椅上,她望着这被压弯了枝头的梨花,突然开口道:“这棵树,是我当年和宁王亲手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