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鸢云自小长于染坊中,她的爹娘都是京城有名的染匠。
她本该学习传承这项技艺,然而楚母却偏偏不让她碰,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困于这小小的染坊之中,终日与绸布染料打交道。
楚母希望楚鸢云如她的名字一般,鸢同云,都是空中之物,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鸢鸟,或是随风漂浮的云朵也好。
他们将楚鸢云送入学堂,习字认书。
楚鸢云明白父母的苦心,半分也不敢懈怠。
也是在那,她认识了邬咏,那时的他,也不过书院中的一个普通书生,唯独不一样的,便是他那出众的样貌。
单从面容而论,他就像是一只狂妄而冷傲的红狐。
他的五官深邃俊美,瞳孔颜色却很淡,在阳光下就像一颗透明的玻璃珠子,然而仔细一看,就像是漩涡一般,深不见底,没人能看透他的情绪。
但他总是笑着的,薄唇轻勾时会不经意露出嘴角那颗黑色小痣。
也因此,他周围总是聚着那些富家小姐,偏巧他又是个会哄人的,常逗得那些少女们笑得花枝乱颤,一个个对他死心踏地。
楚鸢云漠不关心,且次次视若无睹,同窗半载,两人也毫无交集。
雪夜寒凉,入冬后,天色黑得愈发早了,方才下雪,就已瞧不清路。
阴凉的朔风裹挟着雪花扑在楚鸢云通红的小脸上,她颤了颤身子,双手将自己抱得更紧。
街道两旁的商铺都早早关了门,门口的灯笼在寒风的肆虐下已彻底熄灭,此刻正不停地晃着。
楚鸢云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艰难地挪着步子,积雪将近一尺厚,已经浸湿了她的鞋袜,她咬着牙,心中安慰自己,就快到了。
身后突然传来马车车轮压过雪地的“辘辘”声,楚鸢云没有回头去看,她知道不会是爹娘,即使是严寒冬日,他们也得忙着染坊的事,那么无论是谁,也与她无关了。
马车停在了她身侧,有人撩开了帘子,对着她喊了一句,“楚姑娘,我送你一程吧。”
楚鸢云停下脚步,只要一停下,她像是变成了被钉在石板上的木桩一般,僵硬地无法动弹。
她还是没有回头,在书院中总是无可避免地听见他的声音,她心中也知晓了他是谁,于是客气地回道:“多谢,我家就在前方,不劳烦了。”
说完这话,她就继续往前走,或许是因为停留过,腿脚此刻有些不受使唤,伸出去的那只脚没站稳,楚鸢云就要倒下,但想到前面是雪堆,应该不会太疼,她也就放下了心。
怎料一只手臂绕过她的腰身揽住了她,稳住了她往下坠的身子,将她圈在怀中。楚鸢云木然抬起头,撞进邬咏那双什么时候都漠然的眼眸。
却忽略了此刻他眼中含着的那一抹玩味。
“还能回去吗,楚姑娘。”他欺身而近,慢悠悠地说出这句话,语调松散,却像惊涛骇浪般朝她涌了过去。
散出的热气席卷了她的耳畔,楚鸢云的意识已经有些不清醒了。
所以直到坐上马车后,她才恢复了神智。
此时她手中正抱着汤婆子,身上又覆着邬咏的大氅,领边的绒毛捂着她被冻得通红的脸。
闻着这股陌生的熏香,她猛地蹭起身,将东西通通都丢还在了邬咏身上。
邬咏看了她一眼,蹙了蹙眉,“冻傻了?”
…………
所以,宁王并非是她所想那般,一个威风凛凛、不苟言笑的王爷,反倒是个拈花惹草、三心二意的花花公子?
曲吟心下思忖片刻,又准备继续凝神听下去,却不料门外传来一阵声响。
楚鸢云也停了下来,两人齐齐向门外看去。
却只瞥见门口飞快闪过的一抹墨色衣角。
曲吟想起身,却被楚鸢云按住了,她讲了许久,此刻也有些唇焦口燥,端过一旁的茶轻抿一口后,才朝着那说道:“来都来了,何必遮遮掩掩。”
话音落了一会,邬淮琛从一侧慢慢走了出来。
他步伐稳健,踩在落了满院的梨花上,白色花瓣沾染上他的明靴。
像是画师一笔一画精心描下的绘卷。
两人已有好几日未见了,曲吟望着他,眸中透着显而易见的欣喜,她张了张口,正要说出什么,却又因身旁的王妃,而闭上了嘴。
只浅浅起身,恭顺地行了个礼。
邬淮琛避开她的眼神,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曲吟心沉了几分,落寞地垂下眼皮,觉得这般的他太过生分,转念又想,或是因为在王妃面前,不好表现。
平日里世子难得来一次王妃这,紫烟连忙上前说道:“正要用晚膳了,世子不妨也在此用膳吧。”
楚鸢云没有说话,她从不强迫于人,也知晓他的性子,然而却听见了意料之外的话。
“嗯。”
仅仅只是一个字,但终归他也是答应了。
她瞥了他一眼,心中正纳闷,忽而望见一旁的曲吟,心下才明了。
紫烟眉开眼笑,赶忙带着人下去忙活了。
面对着一桌子佳肴,曲吟却没什么胃口,邬淮琛此刻就坐在她对面,明明抬头便能望见,他却依旧对她视而不见。
倒也不必这般吧,曲吟有些闷闷不乐地戳着碗中的食物,迟迟不下口。
楚鸢云见她一副索然无味的模样,亲自握筷夹了东安子鸡放在曲吟碗中。
曲吟瞬间回神,又听见楚鸢云说着,“吃饭就专心一点。”
心思被挑破,她窘迫地埋着头,像只仓鼠一般将食物全塞进嘴里,鼓鼓囊囊,两腮被撑的圆滚滚的。
楚鸢云又替邬淮琛夹去一筷鲜嫩的鸡肉,她也不在意他会不会吃下,能像今日这般同坐而食便已足够了。
曲吟倒是瞧见王妃方才的举动,她盯着邬淮琛看了许久,见他忽略着王妃夹去的食物。
突然有些赌气地开口:“世子是小孩子吗?”
两人都被这话弄得一愣,邬淮琛放下了筷子,终于正眼瞧了她一眼,目光淡淡,毫不在乎。
曲吟继续说,“为何要挑食啊,这东安子鸡色香味俱全,竟还会有人不喜欢。”
楚鸢云读懂了她的意思,只是轻叹了一句,“这世上再完美的事物,也会有人不喜欢的,是我疏忽了,原是琛儿不喜此物。”
“可是……”他分明就是故意针对您。曲吟双眼陡然睁大,眸中显露出几分不满。
“是挺不错的。”
对面忽地传来回应。
曲吟抬头一望,就见他碗中空空,显然是已经吃下了。
她顿时抿唇不语,心中腹诽着,要是真想吃,何必等到现在。
楚鸢云倒是没想到他真会吃下,心中的欢欣如雨后春笋般,一茬盛过一茬。
用完膳后,下人们撤下了菜肴,接着端上了几盘糕点,楚鸢云率先开口,“尝尝吧。”
曲吟继续盯着邬淮琛,想看看他还有什么举动,在亲眼看见他拾起一块糕点,才彻底松了口气。
便也拿起一块糕点,正启唇准备尝尝,却被他一声呼喊吓得将手停滞在了半空中。
“不能吃。”他嗓音颤抖 ,焦急又慌张。
曲吟眨了眨眼,迟疑地问着,“为什么?”
“这是花生糕。”
曲吟自小就对花生过敏,有一次在轩月坊被罚,导致她一整天都没有进食,曲吟饿极了,替客人沏茶时偷偷藏了一把桌子上的瓜子花生。
然后躲在后院将其吃完了。
接着便是头昏眼花,全身起红疹,曲吟晕倒在了后院,若是再晚一步发现,只怕她现在已不能坐在此处了。
可邬淮琛是如何知道的,她曾未向他提起过。
曲吟讪讪将糕点放回原处。
良久,邬淮琛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又将曲吟当作了弦月,好在曲吟并没有追问。
一切又归于沉寂,只余梨枝上几只啼鸣的鸟儿。
楚鸢云念着两人已有些日子没见过了,自己在这只怕是会让气氛越发沉默。
她缓缓起身,让紫烟扶着她回了房。
寂静的庭院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日光斜斜落在邬淮琛脸上,柔光晕染着他清冽的眉眼,他望着曲吟,缱绻的目光似轻晃地水波,漾在了她的心底。
曲吟本以为他会开口说些什么。却只见他兀自起身,敛下眸子,疏离地说了一声,“我先走了。”
说罢,他当真转身离去,逆着光的身影在一瞬间模糊,仿佛消失了一般。
曲吟又急又气,但因之前还有许多事未讲清,她不得不追上去。
白皙的手指穿过光隙,稳稳抓住了他的袖摆,“世子。”
曲吟站在他前面,她虽比他低了一个头,但此刻气势汹汹,将什么身份、扭捏全都通通丢掉。
她不明白,短短数日,为何他就像变了一个人般。
难不成,当真是因为自己那件事对他造成了什么大麻烦,可瞧着王妃那般无事的模样,倒又不像。
她想了一会开口问道:“世子可是有什么急事。”
邬淮琛淡然道:“并无。”
曲吟撇撇嘴,“那为何这般着急走。”
她总觉得他在躲自己。
他避开曲吟的视线,“男女有别,你我共处一室,于情于理,都是不该的。”
曲吟握紧了抓着他衣袖的手,叹息道:“世子,是不是我给王府……”
男女有别,教她识书写字、射箭骑马的时候怎么不说。
滑凉的布料被攥在手心,像是?取了一朵缥缈的云朵在手心,可惜绸缎如水,抓不住。
邬淮琛顿了一会,将袖摆缓缓从她手中抽离出,“别想太多,无事发生。”
他出声打断了她。
他不再停留,也没再看她一眼。只留下一道渐行渐远的背影。
曲吟指甲抵住手心,刺痛蔓延进心底,犹如疯狂生长的枝桠,一圈一圈藏绕住她,慢慢收紧,长出尖刺,鲜血淋漓,千疮百孔。
他一定有事瞒着自己。
院中的梨花渐渐凋败,最后在风的席卷下落了一场浩浩荡荡的花雨。
就此,结束了它这一年的花期。
碧绿的叶片攀着枝蔓逐渐郁茂起来。
自那一次之后,曲吟许久都未再见着邬淮琛。
楚鸢云瞧着她愈发的心不在焉,整个人常常如神游一般。
此刻她坐在自己面前,却垂着眼皮,恹恹的,提不起半分精神。
楚鸢云一连唤了她好几声,曲吟才反应过来,“王妃……怎么了。”
她的眸光澄澈,像是山涧流淌的泉水,好似散落的明珠。
“有事的怕是你吧。”楚鸢云伸出手指,轻点了一下她额间那颗红色小痣,语气略带嗔怪。
曲吟干涩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
“王妃,您说,人心能有多善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