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过信,什么话也没说。
只是握在手心,捏得很紧,好像要以此来抓住些什么。
但是空荡荡的,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
楚鸢云也离开了,房间里静得只能听见院外树梢沙沙声。
侍女的谈话声渺远空灵,就他一个人被留在了过往。
他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心脏像被攫住了一般。
他颤巍巍地打开信封,眼底沉重地像是一片漆黑夜色。
娟秀工整的字迹跃然纸上。
“世子,承蒙您眷顾,幸得一生难忘之时,世间种种,犹若浮云。
您于我之恩难以为报,但恩情不为枷锁,扣住余生,念及世子所想,曲吟定不相违。
春时有尽,人情俱灭,忘此情而不忆过往,踱前路而不记旧人,愿世子觅得良人,相守一生,至于你我,惟愿永不相见。
曲吟”
字里行间,虽提及过往,但又决绝不带丝毫留恋。
邬淮琛的手颓然垂下,信纸也从手心滑落,飘摇于地。
他闭上了眼,眼底微微湿润,洇湿了睫毛。
混沌黑暗中,是她最后一次质问自己,她问的是什么呢。
“我到底算什么呢?”
算什么呢,曲吟咬着唇,委屈不甘的模样,显于心底。
他没有回答,所以她真的走了。
她本就要离开的,只是因为他,漂泊不定的心自以为找到了港湾,才选择了停留。
他不禁想,自己救下她,或许是因为弦月,可留下她,纵容她呢?
究竟是因他人,还是自己的心呢。
———
三月后
“阿吟,看来你也是个可造之材嘛。”短短几月,曲吟在虞溪地教诲下,也学就了一身医术。
曲吟莞尔一笑,继续捣着药,贫嘴道:“这还不是虞大夫教得好嘛。”
虞溪晃了晃脑袋,十分得意,继续嘱咐着她,“阿吟,将这一剂药捣好就行了,剩下的明日再说。”
“可今日才刚开始啊。”曲吟疑惑发问,她望了一眼屋外的薄雾,此刻还正缭绕在带露的枝叶间。
微光初现,浅淡的日光正散落山头。
虞溪抿了抿唇,站在原地怔了一会,不知该如何开口,“我今日要去县里一趟。”
犹豫许久,她才轻声细语地开口。
“是去替人瞧病吗?”
虞溪垂下眼帘,摇了摇头,“不是。”
“唉。”她破罐破摔般叹了口气,随后便上前拉住曲吟的手往她房里带。
进了房,曲吟看着她从床底下掏出一个小盒子,然后又从腰间取下挂着的钥匙,打开了盒子。
曲吟见她这般小心翼翼,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然而仔细一瞧,盒子里却只装着十几封信件。
虞溪将那些信拿在手中,两条黛眉微微一蹙,“他已有两月没有来信了,我担心,他出了什么事。”
“什么?”曲吟被这话弄得一头雾水。
听虞溪讲过来龙去脉后才得已知晓。
原来,虞溪半年前也曾救过一名男子,两人彼此心意相通,然而,男子直言不愿就这般委屈虞溪,要上京考取功名。
后来男子一走就是半年,每月都会寄几封信件回来,可如今已经有两月未曾来信了。
虞溪担忧,想要去县上找人问问。
曲吟莫名觉得熟悉,这事同她当年在轩月坊听过的许多话本故事极为相似。
故事的结局总是薄情男负痴情女,或为功名利禄抛妻弃女。
可她并不了解那人,也不敢妄下定论,伤了虞溪的心。
只能陪着她一同去往安松县。
青山绿水瞧多了,再入繁华人世,竟觉得恍若隔世。
下了马车,曲吟正交与银两于马夫,哪知才过一会,虞溪就不见身影。
她知晓她心急,但这未免也太着急了吧。
“姑娘,行行好吧。”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拉住了虞溪的裙摆,势必不给银子就不放她走。
街角处总是聚集着这种行事恶劣的乞丐。
“放开。”虞溪本是心善之人,但见这乞丐有手有脚,年岁也不大,专挑姑娘下手,不值得怜悯。
那乞丐仍不松手,抓得更紧了,脸上露出嚣张的笑。
虞溪气不打一处来,真当她是好欺负的,她抬起一只脚,对着那人的胸口狠狠踹了一脚。
乞丐顿时倒落在地,鬼哭狼嚎着。
虞溪不想再理,甩了甩袖摆,正准备往前走,哪知手腕突然被人握住,那人用力一拉,虞溪的身形也向后退,快要倒下。
谁料那人又扶住了她,温热地气息洒在她的耳畔,“姑娘,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人不好吧。”
站立之后,虞溪二话不说,又踹了身前人一脚,敢玩她,就要他好看。
沈湛立刻捂住脚跳了起来,“痛痛痛。”
虞溪瞪了他一眼,“你哪知眼睛看见我欺负他了。”
“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虞溪翻了个白眼,“有眼无珠、蠢笨如猪。”
沈湛气得咬紧了牙,面前的女子身形纤瘦,穿着轻薄的淡紫色纱裙,长发侧编及至腰间,鬓间还缀了个小银锁,银铃此刻还在轻晃着。
但她一脸云淡风轻,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沈湛双手叉腰,咳嗽了几声,决定拿出自己的威严来,他刚开口,虞溪就一巴掌呼在了他脸上将他推开,“别挡路。”
是可忍孰不可忍,沈湛故技重施地握住她的手,“不准走,这事还没有解决。”
两人就这般打了起来。
曲吟赶到时,就见这副混乱的场景,她连忙喊了一声,“虞溪。”
沈湛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就分了神,可就是这一分神,他就被虞溪将手背在了身后,反手一扭,立刻便听见了“咯吱”骨头错位的声。
“嘶……”沈湛疼得闭上了眼。
虞溪这才反应过来,松开了手,走近曲吟身侧,暗自懊恼:“都怪我,太心急了,把你都给忘了。”
那乞丐一见惹不起,连忙带着他的破碗逃也似地跑了。
曲吟莫名觉得躺在地上那人有些熟悉,她凑近瞧了瞧,也在这一刻,沈湛睁开了双眼。
这措不及防的对视将两人都吓了一跳。
“曲吟!”
“沈湛!”
惊愕声同时响起。
虞溪一愣,这两人认识?
曲吟连忙扶起他,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沈湛一向与邬淮琛相伴,难不成,他也来了禾州,曲吟止住了心中所想,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沈湛对着虞溪轻哼一声,像个孩子一般置气,这才来回曲吟的话:“我现在是安松县的县令了。”
“县令?”
沈湛笑了笑,继而不好意思道:“不过是我爹替我买的官。”
“原来是买的啊,若你这样的人,若真是凭本事当上的县令,想来考官的眼睛也该治治了。”虞溪找到了话茬,立马阴阳怪气地说道。
“那又怎么样,我现在为官,而你只是一介草民。”沈湛没好气地回着。
“你要抓我吗,一个不分青红皂白地贪官。”虞溪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
沈湛咬牙切齿:“好啊,现在就去官府。”
“去就去。”
“停!”曲吟大喊出声,终止了这场大战,她觉得头大,以前怎么不知道这两人这么闹腾。
沈湛是沈家独子,一向受尽宠爱,禾州与洛州相隔千里,沈大人是如何舍得将他送到这,难不成,曲吟想起了那一日祁泽意说过的话,齐朝又要经历一次内乱吗。
那两人没了动作,齐齐望向曲吟。
曲吟继续问道:“沈湛,只有你一人来了洛州吗。”
沈湛点点头,叹息着,“是啊,爹说,让我出来历练历练。”
沈湛觉得没什么,只是走那一日,爹娘痛哭不已,搞得像是最后一面似的。
想到这,他也想起了什么,盯着曲吟问:“那你呢,你怎么也会在这,邬淮琛呢,他也来了吗。”
听到这个名字,曲吟心中又泛起酸涩,她张了张口,好一会才说出声:“他没来,说来话长,就不说了吧。”
见她一脸为难的模样,沈湛也没有再问了,只是自己在心里猜测着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是此刻你不在官府,为何在大街上游荡啊。”曲吟见他未着官服,眉眼间都带着沉重的忧愁。
说到这,又提起了沈湛的烦心事,他话语尽显疲惫,“城西的林府在前日夜里惨遭灭门,没留下一个活口。查了一天,没有半点线索,我今日就想着微服私访,能不能找着点蛛丝马迹。”
曲吟也只是讶异地垂下眼帘,心中深表痛惜。
然而一旁的虞溪却僵愣在原地,像被人束缚住了手脚,一动不动,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慌乱惊恐。
沈湛一见她这副模样,立刻啧啧道:“知道怕了吧,得罪人的下场就是这般。”
曲吟却发现了不对劲,她握住虞溪冒出冷汗的手心,柔声问道:“怎么了,阿虞?”
虞溪的手还打着颤,她转向曲吟,口齿不清地喃喃着,“林知叙,就是城西林府的。”
林知叙,曲吟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才发觉这个名字是虞溪那些信上的署名。
虞溪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但他早已与林府断绝关系了,阿吟,你说,会不会是他落榜不敢来见我,最后回了林府,才酿成……”
“林知叙,他不是今年的探花郎吗?”沈湛记起自己走时,刚好放榜,他也去瞧了一眼,虽说自己不能上榜,但看看总归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