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家的房子是房龄三十几年的老破小，大约十多年前，在这些房子二十多岁的时候，政府拨款把丑陋的老房子翻新成民国风情街，还加设了很多座路灯，路灯的明亮使向南一直敢于且乐于走夜路。

    她喜欢在那条街上、在光明的夜色里放空自己。

    感受到消息震动，她从fendi包里翻出手机，看到林嘉乐的微信。

    林嘉乐撤回了一条消息，然后关心她到家没有。

    向南撇撇嘴，干嘛这么体贴。

    她回：在楼下了。

    睡觉前，向南忍不住复盘今天发生的一切，最耿耿于怀的是陈省的那句“不要逃避问题”和林嘉乐撑着轮椅的笑。

    林嘉乐果真一点都不在乎她的感情生活，听八卦听得很起劲。

    向南把头埋进枕头里，不允许自己叹气。她其实也不明白自己对林嘉乐到底抱有什么样的感情，没有林嘉乐她活得也挺好，她并不是爱林嘉乐爱到死去活来，但林嘉乐只要重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做点礼貌的事、说点贴心的话，向南的心就变成了被人丢了小石子的湖。

    她做不到波澜不惊。

    还有陈省，被表白本来应该是个爽文，但陈省最后说的那句“不要逃避问题”让向南膈应极了，她不懂陈省从哪里看出来她热衷于逃避问题，这仿佛就是在质疑她前面几年的工作，向南自认为从来没逃避过烂摊子。

    至于其他方面。

    向南终于决定思考下鹿鸣的提议。

    鹿鸣说：南南，我想把笔名共享给你。

    鹿鸣说：我的笔名自带了很高的流量，我觉得你写得很出色，但写作这个事情，在起步阶段会很难，很多小作者放弃在了无人问津的时候，会让我觉得很惋惜，这几年你没有继续写，但你的微博还在更新，你吐槽的事情经常让我觉得很有意思，后来我才意识到，有意思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你的想象力和表达能力，所以我不希望你被埋没。

    鹿鸣说：看到你说辞职了，我的想法是，你可以趁这段时间写一些你想写的故事，我可以做你的编辑，给你提供一些指导和建议，如果你写完了，我可以帮你发表出来，作品取得的全部收入依然归你所有。

    一开始，向南觉得这有点像天上掉馅饼，鹿鸣的话把她砸得晕晕乎乎的，她粗算了下鹿鸣平均的订阅收入，一本书光靠线上订阅就能挣十万以上，后续还会有版税和其他渠道的收入。十万只是鹿鸣的下限，这个下限还是向南保守估计的。

    向南入职的第一年，出差整整二百一十天，每周工时60小时往上，工资、出差补贴、加班费和年终奖加起来不到九万，而写一本二十万字的书，只要两三个月。

    这个邀请，相当于是鹿鸣用几十本书、几百万字的积淀，把向南推到了一个可以轻轻松松成功的高度。

    她只要冠上鹿鸣的笔名。

    手机里收到公安厅谨防网络诈骗的短信，向南的头脑才恢复冷静，鹿鸣提出的方案并不算“共享”，鹿鸣是挖了个坑，坑里堆满金银财宝，然后温声细语地哄着向南往下跳。

    “鹿鸣”这个笔名和“七鳃鳗”不一样，七鳃鳗几乎是一出道就宣布了皮下有七位作者，鹿鸣则一直是鹿鸣。

    是养了条牧羊犬的鹿鸣。

    是喜欢po哟哟照片的鹿鸣。

    是会发布点小牢骚的鹿鸣。

    是做菜卖相好看但口味永远不是那么回事的鹿鸣。

    鹿鸣已经是个真实的人了，并不是一个ID，她的文字、她的狗、她的温馨平淡的生活共同构成了向南喜欢的鹿鸣。

    除向南以外，还有三十万人，也喜欢这样的鹿鸣。

    鹿鸣找到向南，是想给自己找个代笔，“坐北朝南”给她续写过故事结局，写得还不错，所以是个合适的人选。

    这让向南觉得幻灭，向南是“坐北朝南”，不是“鹿鸣”，向南没有狗，向南倒是想养狗，也想过上在家码字的生活，但王春兰女士说：“人都养不活还想养狗？”

    坐北朝南和鹿鸣是很不一样的。

    鹿鸣发来坐北朝南微博的截图，“我看现在市场上BG穿越小说写得都太纯情，要我写我就写一个成年女社畜穿回自己刚表白完脸红心跳的时刻，被自己尬到脚趾抠穿地心，无地自容但决心一举改变黑历史，拿捏男高中生，拜托，那可是清纯男高诶，男高怎么可能抵御得了社会人姐姐的魅力？姐姐撩撩裙子，男高就得脸红，鸡儿邦邦硬，嘿嘿。”

    向南想不起来自己在什么状况下发了那样的微博，可能是压力太大整个人都有点疯魔，“男高”一词意有所指，是她在意淫林嘉乐。

    鹿鸣说：这个梗很有意思。

    ……

    跟鹿鸣的所有对话都让向南觉得五味杂陈，情绪太复杂压得向南直接进入休眠模式，她一点都不考虑这件事情，放任自己沉浸于七鳃鳗构筑的恐怖世界。

    向南趴在床上，把自己捂得喘不上来气，林嘉乐、陈省、鹿鸣，每一个人都让向南感到不是很舒服，每一种不舒服都像甜蜜的陷阱。

    向南思考了一小时，决心摆烂。

    她隐藏了与鹿鸣的对话，没有回复林嘉乐和陈省发来的任何消息，蓬头垢面地看了一周末的电视剧，其间，喝了一杯CoCo和一杯喜茶，吃了一包原味的、一包芥末味的、一包墨西哥鸡汁番茄味的乐事薯片，还有一包上好佳虾片，虾片是最难吃的，味道跟向南记忆里的完全不一样，咸得要命，于是向南决定再也不要买上好佳虾片。

    工作日的闹钟响起，把向南从梦中惊醒。

    离职程序尚未走完，向南需要去所里待机。

    去所里待机就得面对陈省，陈省说：“不要逃避问题。”

    向南觉得天都要塌了，她拿出最后一点补天的勇气，不要脸地跟陈省请假：“陈省，我的硬盘已经给你了，这两天应该没什么其他事吧？如果没什么事，我想去医院照顾家里人，天天请护工也是挺贵的。”

    林嘉乐花钱请护工，跟她向南有什么关系？但向南认为成年人找点借口很正常，林嘉乐既然已经成为辞职的借口，他应该也不会介意给向南多当几次挡箭牌。

    陈省的回复让向南仿佛看到了他的无奈：“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没能把问题处理好。”

    向南从桃子那里偷了一张可可爱爱的表情包发送过去，是睡着的小仓鼠从角落里滚下来。

    向南：怎么会呢？

    陈省：你现在是不是在躲我？

    向南见招拆招：当然没有，我只是不那么富有。

    陈省让向南在系统里走年假的流程，还贴心地通知她下周他会出差，向南不用跟着，但可以打出差外勤。

    向南终于产生了一些被陈省偏爱的优越感。

    她刚想松口气，王春兰就闯进她的房间，横眉冷对：“都几点了还不去上班？”

    天又塌了。

    向南磨磨蹭蹭吃完了王春兰精心制作的绿豆莲子粥，始终没有勇气告诉妈妈自己已经离职，她浑浑噩噩出门，终于对自己“无业游民”的身份产生了实感。

    网络上的无业游民好像都是去星巴克消磨时间的，向南打开自己的手机银行，资产余额314455.74，她认为这个数字其实不算小的，但这些钱在宁市高冷的房价面前只能算九牛一毛，她并不是泡得起星巴克的小资人群。

    向南原先的周末计划很丰满，想要做的事很多，要看电影、上游泳课、做头发护理，真正无所事事起来，这些安排根本提不起她的兴趣。

    向南苦着脸，一路走到林嘉乐的医院。

    发现自己在医院楼下，向南很惊讶，她原本没打算上去探望林嘉乐，但她突然想起来，她还有个身份是林嘉乐的秘书，假扮秘书倒也不失为一种事业。况且，她跟陈省请假的理由也是要去照顾病人。

    小卷儿阿姨的病床空着，向南故意忽视林嘉乐脸上的惊喜，问他：“这个阿姨呢？”

    林嘉乐说：“二次手术。”

    向南福至心灵：“你又不需要做手术了，为什么还不出院？”

    向南几次见林嘉乐，他的状态看起来都还蛮好的，能吃能喝能睡还能拿出电脑办公，后来看了林嘉乐病例向南才知道，他做的手术也不是向南想象的那种拿钢针戳进骨头里辅助骨头生长的手术，而是美容科专家做的疤痕缝合手术。向南觉得他简直是在占用医疗资源。

    林嘉乐解释，自己不出院是因为出院才不方便，他并不是不需要人照顾。

    向南表示理解。

    病房里又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林嘉乐率先开口：“之前怎么不告诉我你辞职了？”

    向南抠抠脸，不知道怎么回答。

    见向南不说话，林嘉乐控诉：“我跟你一直在一起，却好像最后一个知道的。”

    向南觉得林嘉乐简直在胡说八道：“首先，我们并没有一直在一起，我只比桃子和李博凯多探望你两次，第一次那会儿，我甚至还没辞职呢，其次，你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妈才天天跟我在一起，她还不知道呢。”

    声音越说越小。

    林嘉乐笑了：“这么怂呢？敢辞职不敢告诉妈妈？”

    向南“哼”了一声。

    林嘉乐给她顺毛：“没事儿，辞了就辞了呗，倒也没必要事事都说，我觉得你休息一阵子也是好的，看你之前挺累的。”

    向南觉得很感动，王春兰从来不觉得向南工作辛苦。

    “那我能来你这儿吗？”向南试探开口。

    “来啊，欢迎你。”

    林嘉乐的行为总是很林嘉乐，于是向南再一次着了林嘉乐的道。

    向南把鹿鸣的邀请说给林嘉乐听，生怕林嘉乐不明白，她打了一个比方：“相当于是麦当劳免费把商标授权给我，扶持我把店开起来，店铺的收益也归属于我。”

    林嘉乐大惊：“还有这种好事？怎么没有麦当劳找上我呢？”

    向南无语极了。

    林嘉乐这人，其实不怎么靠谱。

    但他很快靠谱起来，笑着注视向南：“试试呗，你以前不是参加作文比赛，还经常得奖，那个什么，鹿鸣，她能找到你说明你有实力的。”

    向南苦恼：“这也不是实力的问题吧，我不是鹿鸣啊，我怎么能让她的读者满意？”

    林嘉乐：“对，你是向南，你只要让向南的读者满意就好啦。”

    他继续说：“不，你甚至不需要让你的读者满意，你自己满意就可以了。”

    “你是说，用我自己的笔名写吗？”向南问。

    林嘉乐点头。

    “可是我一想到，写出来可能没人看，没人看我就会很难过，没有收入也很难过，我怕自己半途而废，半途而废的话，我就有点对不起这个故事。”

    “所以你其实已经有想写的故事了是吗？”

    向南哽住。

    啊？

    她的思维被林嘉乐带跑偏了，脑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浮现出社会人女主穿越到过去拿捏男高中生男主的故事。

    不不不不不不。

    这怎么行。

    真写出来她不就变成林嘉乐的梦女了吗？

    她要脸的。

    向南的脸烧起来。

    可林嘉乐偏偏感受不到她的尴尬，还在自说自话：“想写就写，做想做的事情多快乐呀，没人看又有什么关系，而且，还有我想看呢，我都没看过你写的小说。”

    向南沉默着，却口干舌燥。

    林嘉乐越畅想越兴奋，眉飞色舞：“你别管鹿鸣了，我投资你，天使轮，我来承担风险，等你发财给我分红。”

    林嘉乐在卖方做行业研究员，还没跳槽到买方呢，语气就那么狂妄，好像手握千亿资本。

    向南忍不住吞吞口水，润完嗓子就开始嘲讽：“分红怎么分呢？”

    “我可是资本家，高风险高回报，五五分合理吧？”

    向南笑得直摇头：“贪的你。”

    不过，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喜欢就写，不一定有收益，但也没有损失。

    向南心想，林嘉乐总是那么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