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在林嘉乐的病房呆了一个礼拜,被二次手术成功的小卷儿阿姨夸长得漂亮,她像开屏的孔雀,每天卯足力气打扮自己,抛弃了所有舒适的T恤和牛仔裤,誓要成为最大方得体的生活秘书,王春兰从未见识过如此阵仗,忍不住关心:“你是去上班还是去选美?”
向南心想,大概是去参加职场主题的走秀。她不好直说,反咬一口:“就准你每天穿花裙子跳舞,不准我打扮打扮出门?”
“我退休了!”王春兰刚要发怒,忽然想起什么,转口说:“不过楼下小李阿姨给我介绍了个活计。”
于是轮到向南皱眉:“你都退休了,歇会儿吧就。”
王春兰点点头:“是,钱也不多。”
向秘书把花带入病房,自发地承担起照看义务,郁金香喜饮水,塑料饭盒的水量供养不了娇嫩的花朵,很快,花尖儿打起蔫,花枝也软了下去,美丽的花衰败成绵软的尸体。
“怎么会这样啊。”一进病房,看到所有橙色的郁金香都呈现出拦腰折断的模样,向南很伤心。
“这花不好养吧,本来也不是本土品种。”林嘉乐气定神闲。
向南问:“那怎么办?”
林老板两眼不离电脑屏幕上的半年报,阔气答:“换呗,买新的。”
向南叹气:“我第一次收到花。”
林嘉乐转过头来:“怎么可能?”
“是啊,三八妇女节所里送的不能算吧?路边扫码加微信发的也不能算吧?”
林嘉乐搜索“郁金香养护”,把电脑转给向南看:“要不我们买个花瓶,多加点水。”
两人合力救活了半死不活的花,向南感受到一种欣欣向荣的生命力,认真考虑转行做网文写手的可能性,可是知乎和小红书总给她推送“写文没人看,应该放弃吗”“为什么写文那么容易扑街”“全职六个月,收到第一笔稿费,600元”,向南被网络环境吓得焦虑,又去各大招聘app查看自己的学历和经验适配的工作,放弃项目经理的高收入好像就只能去做会计,向南感到无力极了。
她终于意识到,不考虑气节问题,鹿鸣给她提供的算是最优解。
“不要想这么多。”林嘉乐适时提醒。
“再说了,你老板我还在这儿呢,你就找工作,不合适吧向秘书。”林嘉乐压低声音提醒。
向南放下手机,听到林嘉乐说:“Gap一年两年真的没什么,人生那么长呢,你又不是明天就死了。”
向南心里是温暖的,说出来的话凉飕飕:“我怎么觉得你在诅咒我。”
林嘉乐两眼眯起来,“怎么会,我恨不得你长生不老。”
向南停止瞻前顾后,受好奇心驱使、也是为了研究下读者偏好,她开始阅读鹿鸣最近几年的作品。
向南最喜欢鹿鸣前期的作品,那时她的文字是悲凉的,人物却总能绝处逢生,高中时,向南为写议论文,背过一句罗曼罗兰的名言,“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这也是鹿鸣早期的作品留给向南的印象,向南深受感动,为《富饶之城》中车站重遇的男女主续写了完美大结局。
后来鹿鸣的作品少了些阴郁气质,文风逐渐变得明快治愈,她在这个阶段斩获大批的读者,向南也很喜欢她创作的这些充满了人情味的作品。
鹿鸣笔耕不辍,像劳模一样更新,2021年,她完结了八本书,写了两百多万字,但这八本在现在的向南看来简直一本不如一本。
向南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口味发生了改变,她特地去医院楼下的西西弗书店买来了实体版本的《富饶之城》,在林嘉乐床边重温,把自己看得眼泪都快落下来,林嘉乐不信邪,捧着那本纸质书拜读,没忍住熬了整宿,第二天两眼通红,向南不愿借用这种机会嘲笑林嘉乐,只是说:“是吧,真的很好看。”
所以2021年那几本,是真的非常平庸,向南对这些书的最终评价是勉强能看。
读完鹿鸣2022年4月完结的校园文《芬达》,向南再也不愿意给当下的鹿鸣多花一分钱,《芬达》电子书售价四块一毛八,向南激情全文订阅,最后懊恼于自己没用这四块钱买两注双色球。买双色球至少还期待它开奖,没中奖也只会觉得“啊,没中啊”,看《芬达》却让向南觉得自己在付费品屎。
《芬达》基调是幽默的,剧情充斥套路和狗血,线索和人设乱七八糟。
但是《芬达》收藏量仍有7万。
向南觉得难以理解,难道一个创作者,只要足够努力,只要积攒够人气,她就会被照单全收吗?她理应被照单全收吗?凭什么呀?
向南甚至觉得《芬达》根本就不是鹿鸣本人写的,她在《芬达》时期就已经找了代笔,因为代笔写太烂,所以鹿鸣另寻出路,找上自己。
向南觉得只有这样解释才合理。
她忍不住点开鹿鸣微信——
向南:鹿鸣大大。
鹿鸣秒回:考虑得怎么样?
她倒是开门见山,向南心想。
鹿鸣:我们这边已经拟好了合同,你要不要先看下合同。
鹿鸣直接发来一个Word文档,合同上说如果乙方获得影视版权收益,甲方应享有所得收益50%分成,这是鹿鸣先前没有提到过的,向南觉得她再也不是自己喜欢的鹿鸣了,她像一头露出獠牙的猛兽。
向南感到难受又害怕,她甚至怀念起几天前刚加微信时的那个鹿鸣,虚假但至少温柔委婉。
向南斟酌着编辑了一段文字,鼓足勇气发出去,回想起过去的美好记忆,向南把称谓改成粉丝对她的爱称,向南不是不知道这段文字发出去就会与机会失之交臂,但她实在情绪上头:
鹿鹿,这几天我一直在阅读您的作品,我重温了《富饶之城》,也阅读了您近几年的新作,我仍然觉得《富饶之城》是我读过的最好的言情小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接受您的提议会不会是一个好的选择,您提出的条件很优厚,但我没办法违背自己的内心。我始终认为文字是一种自我表达的方式,我的自我就是坐北朝南,她不像“鹿鸣”那样出名,总共也没几个读者,但她是真诚而透明的,她是过去的我,也是当下和未来的我想要保持的样子。我认为您可能是进入了创作瓶颈期,所以才需要引入新鲜的血液,但我认为“笔名共享”不会是一个很好的途径,我一点都不认同您寻找代笔的做法,我认为这是一种欺骗读者的行为,读者阅读和购买您的作品,是基于对您的认可和信任,您怎么能拿其他人的努力破坏这种信任关系呢?您的选择让我觉得您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羽毛,甚至让我怀疑过去的那些好的作品是否由您亲自创作。最后感谢您对我的认可,也感谢您创作《富饶之城》。我仍然想相信《富饶之城》是您的作品,希望您珍惜鹿鸣这个笔名。
鹿鸣那边一直是“正在输入中”。
向南不想等了,把手机扔在林嘉乐床头,气鼓鼓地呼出一口气。
林嘉乐又把电脑转过来,叫向南的名字,桌面已经换成了“气坏身体谁如意”。
向南忽然羡慕林嘉乐的前女友们。
跟他在一起应该很快乐吧。
直到中午吃饭,鹿鸣那边才发过来好几条长语音,向南在杨记面馆打包了雪菜肉丝面,给林嘉乐带的还是皮肚面,向南爱惨了雪菜肉丝面,她不想破坏品味美食的心情,硬是忍着不听,但忍耐的过程让她食之无味。
“是不是变难吃了?”向南问林嘉乐。
“没有,”林嘉乐饿虎扑食,“可能老卤面就是不行。”
向南又不羡慕林嘉乐的前女友了,她要誓死捍卫自己的品味。
鹿鸣的声音是温柔的,她说话语速很慢,一边思考一边说话导致语音时有停顿,但一串说法都在对向南保证,她之前从没找过任何代笔,向南是她的唯一选择。
选择向南是因为向南的文字能让她产生共鸣,也因为向南是一个很认真的人。
向南觉得她都发来语音了,应该也没有必要再说假话,所以《芬达》真的是鹿鸣本人写的。她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但又觉得鹿鸣肯定是遇到了很大的瓶颈。也可能是被名利冲昏了头脑。
向南输入:您没有必要跟我解释的,这件事情我不会告诉别人。
林嘉乐应该不算别人。
向南又打:总之,我不会让您的名誉受到损害,但我也不会为您写书。
向南发送:但是还是谢谢你的认可,这段时间我会试着写写,谢谢您给我提供了契机。
鹿鸣回的还是语音,她好像很抱歉,但是承诺给向南提供一切坐北朝南可能需要的帮助。
向南觉得自己做了件劝人回头的大好事,虽然她也不确定对面温温柔柔的语气下蕴含着多少真心,但至少向南自己问心无愧了。
换了花瓶的郁金香吸饱水,稳定生长,每一朵都绽放开来,仅有的六瓣花瓣大喇喇地突向四面八方,暴露出深色的花蕊,让向南联想到某一类无比自信的秃发男人。
向南嫌弃地揉搓花瓣,被丑得心情转晴,“第一次见白天鹅长成丑小鸭。”
林嘉乐赞同点头。
他点头,就让向南想要找回场子:“但之前还是很好看的,至少到我手上的时候很漂亮。”
这话让林嘉乐认真思考了几秒钟。
他从床单下面摸出一张卡片,双手捏住下端,声音不高不低地朗读:“你穿橙色的裙子很漂亮,会让人心动。”
他好像在念一首诗。
向南惊讶极了,脸微微发红,但完全摸不着任何头脑。
林嘉乐两指夹着卡片提到向南眼前,向南终于认出陈省的字迹,她全身上下的血液都沸腾了,奔腾的河流一样直冲天灵盖。
向南羞耻极了,觉得脑溢血当场身亡也是好的。
怎么会有人朗读别人的情话啊?
向南沉默了,沉默着,想用发烫的双手打开林嘉乐的脑壳看看里面装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
“你最好——”顶着酡红面颊的女孩声音颤抖,“现在就把它拿走。”
林嘉乐识趣地把卡片塞回床单下面。
很好。
他的动作令向南直接走进洗手间,关上大门。
“出来吧,我错了。”林嘉乐给向南发微信。
向南不理他。
“我不知道你这么害羞,对不起。”
向南想用冷水洗脸,想起自己脸上有粉底液,转而对着镜子长长深呼吸。
“你再不出来,阿姨上厕所怎么办呢?”
向南走了出去,面色平静但面无表情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林嘉乐很识相,不说话,矜矜业业写报告,忍到不能再忍才问:“说说吧,那裙子得有多漂亮啊?”
林嘉乐工作那会儿向南已经后悔自己反应过度,冷静下来的她更是认为陈省那样的人说不出来情话,陈省只是阐述事实,所以林嘉乐念他的话,纯纯源自于好奇。
好奇心谁没有呢。
“就是吧,那条裙子吧,是我鬼迷心窍买的,当时就是觉得自己挣钱了,想买奢侈品,但那裙子其实也算不上奢侈品,我肯定是买不起奢侈品的,就是一个奥莱的打折款,打完折7999。”
林嘉乐说:“也不便宜了。”
向南点点头:“所以,他眼光还是很好的吧,怼着最贵的夸。”
向南又说:“可能就是经济基础决定了眼界——”
她还没说完,被林嘉乐一脸认真地打断:“裙子穿在你身上才好看,他说的是你,又不是裙子。”
向南露出不解的眼神,林嘉乐是夸她好看吗?
“南大美女能不能赏脸,让我也开开眼?”林嘉乐诚恳发问。
他几乎嘟起嘴卖萌了,眼神里全都是“可以吗?可以吗?求求你了。”
小卷儿阿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偷听的,大着嗓子凑热闹:“多漂亮的裙子啊?”
向南骑虎难下了,内心却是爽翻了的。
太爽了,爽到她压抑不住微笑,声音也是雀跃的,“行啊,那就作为你的出院保留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