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居民区的小早餐店里，向南咬开被菜籽油煎得金黄的牛肉锅贴，锅贴还在往外冒汁，蘸醋的时候肉汁就流到醋碟子里，漆黑清澈的老陈醋中央立马浮起浑浊油花，刚出锅的锅贴表皮酥脆，调过味的肉馅儿是咸甜口的，鲜得人头皮发麻，向南饿极了，胃口大开，两口一只锅贴，也不怕烫，被腻过头就喝馄饨过过嘴，馄饨汤里是加了辣油的，辣味能解嘴巴里的腻，流到嗓子眼里就刺激了，但她就爱好这口，爽得鼻尖冒汗，她偶尔从林嘉乐碗里捞几根面条，一圈一圈卷在汤匙里，点缀雪菜杆子和肉丝，整个勺子往嘴巴里送，吞完还要再喝两口酱油色面汤，面、菜、汤一起下肚，丰富又热乎，吃起来满足极了。
虽然吃和叭叭共用一张嘴，但向南擅长分配时间，早饭一点儿没少吃，她还能把困扰她好几个星期的烦心事跟林嘉乐讲完，林嘉乐也没少吃，竟然还能表情到位，一会儿义愤填膺，一会儿满眼心疼，听到向南的打算，他点点头说“不愧是你”。
“陪我回家吧，南姐，我得回去补觉。”出了早餐店，还没走到路口，林嘉乐就困得发懵，他还没跟这位嘴友呆够，不想放人离开。
“我去干嘛，去看你睡觉吗？”向南不解。
“也不是不行，随便你看。”
“睡觉有什么好看的，”向南摇头，“我还要去找杨瑊吵架呢，而且好几天都没写出东西来了，我要回家女娲补天的。”
“那你去把电脑和键盘拿来，来我家写，等我睡醒你再找他，我给你摇旗呐喊。”
向南觉得可以，她要是怂了，还得继续被剥削，有人在旁边支持，她心里能多点底气。
向南回家冲了把澡，脱掉冲锋衣，换上买回来就没找到机会穿的紧身针织裙，裙子是黑色的，胸口处有个交叉，漏出一点皮肤，该挡的都挡得好好的，却有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思，王春兰看了都忍不住碎嘴：“昨天还半死不活，今天又神起来了？”
向南心情好，神气活现晃晃脑袋，就当是搭理过了。
“你是要去哪里，才爬完山，也不嫌累。”
向南神神秘秘微笑，答：“去钓男人啊妈妈。”
王春兰听不得这种字眼，抬手就揍，嘴巴还要说她“好的不学”。
向南求饶，她想跟王春兰说她终于告别单身，一想到自己只给了林嘉乐“嘴友”的位份，八字才有一撇，便没多嘴，说是去见优质男同学。
当嘴友不比谈恋爱香吗？她又忍不住笑起来，后悔早没开窍。
王春兰追问是哪个同学，向南说：“你不认识。”
“人家有对象没啊，你别给人当小三。”
被亲妈诽谤的向南怒从心来，想到王春兰说话难听不是一天两天，一脸惊讶回答：“王女士，你不知道吗，现在这个社会，没结婚就不算出轨。”
“你还真要见有对象的男孩啊！我怎么教的你！你给我回来！”
向南跑了，八百里加急，打车去林嘉乐家。
客厅里没开灯，窗帘也拉得死死的，林嘉乐还是那么喜欢开着房门睡觉，向南脱了外套，穿着小狗拖鞋正大光明步入林嘉乐的房间，半蹲在床边，借着不知道从哪漏进来的微光，欣赏美男睡颜。
别说，还真的挺好看的。
向南色心大起，为转移自己注意力，小声吐槽：“哇，跟猪一样，一下就睡着了，我什么时候才能有这种睡眠质量。”
“不过也是辛苦你了。”
向南学习偶像剧女主角，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落下一个吻，没想到姿势没把握好，头发垂到林嘉乐脸上，林嘉乐直接掀开眼皮，双眼炯炯有神，显然不是被她惊醒。
“你是打算偷偷亲我？”向南进门林嘉乐就听见了，听到凉拖鞋啪嗒啪嗒的，闭着眼睛想着要给她买一双棉的拖鞋，最好是白色的，长毛的款式，潦草小狗那样的，他想得正美，就听向南说他是猪，感觉到向南凑近，林嘉乐决心扳回一局。
向南被吓住，惊讶了一秒不到，直接爬上床，隔着被子半跪半坐，控制住林嘉乐的双手，青蛙一样俯下身，在他嘴角啵了一下，“亲你我还要偷偷的？”
这个姿势累腰，向南从小腰肌无力，仰卧起坐从没及格过，说完话就撑不住，她还记得男女授受不亲，没直接趴林嘉乐身上，倒一边去了，砸床上那一秒给自己乐到，嘻嘻哈哈地被林嘉乐抓进被子。
两个人侧着身，面对面，林嘉乐的手就搭在向南腰上。
“不闹了啊，陪我睡会儿。”林嘉乐说着，闭上眼睛。
“怎么当嘴友还要陪睡啊？”
“那就当睡友。”
“睡友是这样的吗，我以为睡友应该带点颜色呢。”
“你别撩，马上睡不着了。”林嘉乐闭着眼睛笑了。
“我还有好多事要做呢，你把我计划都打乱了，我今天应该要写两章的。”
林嘉乐声音苏得要命：“宝贝，你是不是紧张了，话这么多。”
向南不说话了，想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紧张。
好像是有一点。
她跟林嘉乐进展得有点太快了。
见面就拥抱，下山就亲嘴，天光大亮着，竟然都睡到一起去了，虽然好像都是她主动的。
向南小小声嘀咕：“你跟你前女友也这样吗？”
林嘉乐好像睡着了，没回答。
“你今天都还没说喜欢我呢。”向南有点小遗憾，林嘉乐都不表白，就叫她陪睡，虽然他缺觉也是为了她。
林嘉乐把她箍紧了，好像在呓语：“只跟你这样，喜欢你，特别喜欢你。”
行吧。
向南满足了，闭上眼睛陪林嘉乐补眠。
林嘉乐是一夜没睡，向南是连着失眠半个月，两个人一口气睡到晚上七点，等向南在客厅找到手机时，王春兰已经问了好几遍回不回家吃饭，杨瑊还在催稿。
“某种程度上说，我是挺佩服这个编辑的，我已经一礼拜没回过他消息了，他竟然每天帮我数着我欠他几章。”向南忍不住吐槽。
“他很敬业啊。”林嘉乐笑着给向南倒了杯水，“晚饭吃什么？”
“他应该去收账。要不我先跟他摊牌，成功了我们就去吃个海底捞，庆祝一下。”
“我才不要吃海底捞。”林嘉乐记仇，向南吃他豆腐那天，她请她领导吃的就是海底捞。
向南迷糊了一下，想到原因，批评林嘉乐“心眼比针尖还小”。
批评完，她直接给鹿鸣打了个语音电话。
杨瑊果然是个男的，声音像老黄牛一样宽厚，这跟向南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向南以为他的声音听起来会很聪明，像电视剧的反派那样。
他的声音让向南觉得自己比较有赢面，她在做审计的时候，跟客户开会，被对方财务总监劈头盖脸地骂，忍无可忍，勇气爆发，拍桌子回喷，吵到最后情绪最稳定的陈省都发起火来，指责是他们业务部门不配合会计，原始数据给不出来，难道指望第三方机构帮他们编造？虽然最后能吵赢是陈省发火，但是向南觉得自己在气势这块儿也做了杰出贡献。
“杨瑊？”
“我是。”
向南坐到沙发上，林嘉乐凑过来，示意向南外放，向南摇摇头。
“今天我给你打电话，主要是表达我的诉求。”
那边沉默了一下，他说“稍等”。
他好像走了一会儿，才说：“你说说看。但我提醒你，你已经很久都没交稿了。”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事情。我的诉求是，首先，我不会改文风，我就写成这样了，你们要是嫌我文风不够鹿鸣，就让鹿鸣她自己来改，在分成方面，我也不要全部的订阅收入，我们重新签合同，具体怎么分可以……”
她的话被打断，杨瑊直接说：“不可能。修改是你的义务。”
“我履行不了这种义务。”
“你的意思是你要毁约吗？”
“我在跟你们商量。”
“向小姐，我认为我们给你提供的条件已经足够优渥了，鹿鸣愿意让你使用笔名，愿意让渡订阅收入，她是在扶持你，我希望你对自己的状况有一个更清楚的认识。”
“你确定她扶持的是我吗？”向南有点激动，站起来，绕着客厅走，“她难道不是在给自己找枪手吗？”
“但她让你得到了更多。你知道她一本书的收益是很多小作者一辈子都挣不到的吗？”
向南其实不太清楚鹿鸣到底能挣多少钱，他们也没说过，订阅收入好像也就还好？可能卖版权比较能挣钱，但是向南也没挣过这个钱，她一点概念都没有。
向南不知道怎么回了，她想说确实不知道，但是感觉说出来又比较丢面子，而且一旦暴露她不知情，鹿鸣就可以压价。
向南这边的信息才是不透明的。
杨瑊等不到回答，冷言提醒：“向小姐，我希望你清楚自己的定位，我们只是在跟你购买一项服务，如果你想走捷径赚快钱，你就得尽义务。”
向南很难受，她没想要赚多少钱，签合同只是因为想有个比干审计好点儿的收入来源，抵御一点无人问津的风险。
林嘉乐拍拍她，再次要求外放。
这半个月以来她总是觉得自己在出卖灵魂，痛苦得快疯了，更不想当着林嘉乐的面被人戳脊梁骨。
“那这个钱我不赚了。你不是老嫌我比不上鹿鸣吗，对，我每天只能写一点，我不像她，能同时写好几本书，我就是慢，又要我改又要我写，我确实做不到，你说鹿鸣能做到，那我就问问你，她在修文的时候，有人叫她直接改文风的吗？我已经把故事卖给你们了，你们还指望我把脑子也卖给你们吗？”
“你的意思就是不合作了是吗？向小姐，”杨瑊的声音生硬极了，“这篇文您预计写多少万字，二十万？我手上有你十二万的存稿，如果你要在这个时候毁约……”
“你就说你想怎么样呗？你们反正有存稿，我又得对这个事情保密，合同都是有利于你们的条款，那我还不是随你们处置，你要把我的存稿发出来吗？之前不是一直这么恐吓我的吗，你发啊，你连载就是了，你让鹿鸣改呗，大纲都在她手里了，她往下写就是了，做不到吗？存稿我不要了，大纲我也不要了，你们想怎么样都随便你们，你让她写啊，她一年多没写了吧，她知道自己越写越烂了吗？肯定知道的吧，《芬达》那么烂，我直说吧，烂得像坨屎一样，评论区一个骂的人都没有吗？她要是能写出好东西还需要找人代笔吗？你就让她写这个，说不定风评能变好点呢。”
杨瑊沉默了很久。
向南其实有点懊恼，她说的有点过分了，她是破罐子破摔，把心里话全说出来，但她平时不会这么直白，有些事想归想，说出来就不对了，她很少直接对人做出负面评价，能留面子就留面子，她一向与人为善。
在不愤怒的时候。
向南咳了一声，尴尬地圆场：“如果……如果你们还要我写，我就只能按照自己的风格写，一年多没发新文，风格变化也不是不可能。鹿鸣她自己文风就变了很多，这几年。或者就等我写完，她自己改，我不要全部的订阅收益了，重新签合同。”
杨瑊忽然问：“你是不是觉得你写的比她好啊？”
向南哽住，想了一会儿才说：“我没有自不量力，但是她也有写的不好的时候，我认为我写的比她最烂的时候好一点。”
杨瑊用鼻息笑了一下。
笑得有点复杂，千回百转的，不完全是嘲讽，向南理解不了。
“2022年，写芬达的时候，鹿鸣查出癌症转移到肺。”
“21年她才切了甲状腺，那时候我们都以为，甲状腺癌是很好控制的。”
“你所说的，她最烂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呢？”
向南一下子断网掉线，大脑空空如也。
她是想说对不起的，张张嘴，没说出来。
看到林嘉乐担忧又关切的眼神，向南使劲咽了口口水，“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不是来听你说对不起的，这书你还写吗？”
“我，我得考虑一下。”
杨瑊只说了一句“你尽快”就把电话挂了。
向南放下手机，手足无措。
她好像做错事了，她说《芬达》烂得像坨屎。
“林嘉乐。”向南撇嘴喊林嘉乐，懊恼得不得了：“我说错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