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常在

    向南对癌症的了解局限于新闻和文艺作品。新闻喜欢拿数据说事实,文艺作品则是热衷于用生死离别欺骗观众和读者的眼泪,这两个渠道距离向南的真实生活还都比较遥远,向南对“癌症”的认识,也就是知道这种疾病致死率比较高,至于“死亡”,这个概念对向南来说就更加抽象了,她从来没有经历过亲近的人的离世,她偶尔会听人说起某某去世的消息,这个某某可能是不熟悉的同学、可能是远亲,也会是公众人物,多数时候她感到惋惜,但惋惜又是一种即时的感情,短暂,所以不会引起深思。

    鹿鸣对向南来说,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存在。她曾经崇拜她,也曾经质疑她,后来她对鹿鸣的感情演化成反感和讨厌,现在她又希望鹿鸣只是个江郎才尽的剥削阶级。

    林嘉乐带向南去了一家前卫的烧烤店,每张桌子上都有一个能自己转动的烧烤架,牛羊肉小串儿在火上慢慢悠悠地转,油被烤出来,滴到木炭上,溅出小小火星。

    向南吃得没滋没味,尽量不去惆怅,吃完又被林嘉乐拉到湖边拉练,冬天快要到了,水岸风凉,她的手冻得发僵,才揣进口袋就被林嘉乐掏出来握住。

    “我又不好了,”向南轻轻叹了口气,“整个事情就不正常。”

    “总是正常才不对劲吧,npc才会过正常的日子。”

    向南这时候觉得林嘉乐是个智者,想要倾诉更多,她说:“我第一次,不对,第二次有那种感觉,就是半夜想起来想抽自己两耳瓜子。”

    “想想就行,别动手。”

    林嘉乐是很会调节气氛的,话一出口,向南感受到一种不合时宜的快乐,她捏紧林嘉乐握着她的手,嗔怪:“我在跟你倾诉呢,你认真一点好吗?”

    “可以,”林嘉乐正色,问:“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第一次是发现王春兰去给人当钟点工,但是重点是第几次吗?向南觉得有点好笑,很无奈地说:“你这样下去,会没朋友的。”

    “我朋友可多了。”

    确实,林嘉乐比向南更擅长交友,他是外向的性格,随随便便就能跟陌生人聊起来。向南知道林嘉乐这种声东击西的哄人方式对她有效,但是想作,她把手从林嘉乐手里抽出来,瞪他一眼:“你跟你第二个前女友,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事分的手,人家正难过着,你是一点都不安慰,还嫌人负面情绪多。”

    林嘉乐搂住她,哥俩好的姿势,笑着问:“醋了?”

    “这位嘴友,请不要动手动脚。”

    “南姐,你是不是有点双标?”林嘉乐的胳膊动都没动,“自己便宜一点没少占,还说我动手动脚。”

    向南笑了,在他手上摸了一把:“我是女孩子呀。”

    “你是女流氓。”

    向南干脆用一种色眯眯的方式,在他手背上来来回回摸,反正林嘉乐说她是流氓,不耍流氓简直对不起自己的称号。

    这时候林嘉乐的声音从向南耳边传过来:“向南,你知不知道我情商有140,我测过。”

    “真的假的啊?”

    “骗你干嘛?”

    “你在哪测的,我也要测测。”

    “你不用测,你139。”

    “为什么我比你低一分?”

    林嘉乐笑了一下:“低一分我好哄你呗,给你提供情绪价值。”

    “别肉麻,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向南是真的感觉电流从四肢流过,头皮都被电得酥酥麻麻的。

    “我跟你说这个,主要是想表达一下,我呢,当然有能力解决你的各种情绪问题,但是呢,你也有能力自己解决,你很有主见,特别喜欢自己解决问题,所以吧,我也就起个听一听的作用,逗逗你,让你开心一下,跟人讨论问题不就是这样的吗,你说出来,然后思路就打开了,然后我听的时候呢,我会感觉到自己被你需要,我俩交心了,这是一种良性的模式。我的前女友,我跟她不同频,我总觉得她是想把负面情绪传递给我,而不是想解决问题,所以跟她在一起,我特别不舒服,所以我才跟她分手。我说这些主要是针对你上次哭唧唧说的那些,你懂我意思吧?”

    林嘉乐说了一会儿,向南听得认真,当然懂他意思。

    林嘉乐是想转正。

    果然,林嘉乐问:“所以,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啊?咱们也别当那什么嘴友了,就当情侣好不好?”

    向南歪头,露出可爱迷人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如恶魔低语:“你可别想一步登天,嘴友也就是个常在的位份。”

    那晚,林嘉乐跟向南仔细掰扯了位份的问题,向南说他要先升成贵人,然后升到嫔位,然后升妃,最后升贵妃。林嘉乐不理解为什么最高等级不是皇后,明明皇后才是正宫,向南说甄嬛最后也没当皇后,林嘉乐恨自己对甄嬛传不怎么了解,周日在家看了一天甄嬛传,向南则苦哈哈地陪在旁边,戴着耳机码字。

    周一清晨,林嘉乐赶高铁回沪市,向南也起了个大早,坐上了北上的飞机去鹿鸣的城市,她对王春兰说是要处理一些工作上的问题,王春兰问她这个机票钱能不能报销,向南做好了贴钱的准备,她当然不敢说最后可能一分钱都捞不着,糊弄王春兰这都是必要的前期投入,以后都能赚回来,她还劝王春兰把格局打开,抠小钱必定成不了大事。

    十一月,喜都的最低气温已经跌破零度,向南还穿着大衣,下了飞机就被冻得直哆嗦,在行李转盘边上换上羽绒外套,坐了个城际高铁去市区老火车站。

    向南去过很多地方,好像所有城市的市区老站都带着点儿沧桑味道,地面上近处的楼不太高,四四方方,灰扑扑的,街边还有开了许多年的烟酒小店,饮料高高低低地在柜台上摆成好几排,向南挺喜欢这种接地气的城市风貌,停下脚步,回头去拍气派的火车站门头,构图还没弄好,林嘉乐的消息已经过来,他问是不是已经到了市区。

    这感觉还挺好的,向南决定给林嘉乐升阶,微信备注改成林贵人。

    她给林贵人发:到了,马上打车。

    又给鹿鸣发:我差不多还要半个小时,她现在方便吗,不方便的话我先去酒店办入住。

    鹿鸣:下午吧,等我通知。

    一个人走进酒店客房,向南才觉得有点不安,叹了口坐在沙发上,拆了茶包扔进保温杯,掏出手机给自己点外卖。

    这是她第一次见网友,见的还是个患癌的甲方,各种层面上都算全新体验,她也不知道怎么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一想到杨瑊也会在场,向南觉得压力更大,经过这么些天的沟通,向南觉得杨瑊这人又冷漠又刻薄,极其不好相处。

    杨瑊把见面地点订在了医院对面的公园,他的样貌跟声音一样颠覆向南的想象,杨瑊长得很高大,体型是偏胖的,肤色应该属于黄一白,不需要对比就知道他比正常男人白一些,他的头发剃得很短,显得头型饱满圆润,脸也是偏圆的,腮帮子挂着肉,像一只仓鼠或一尊佛祖,他戴黑框眼镜,镜片下的眼睛不算小,也不上挑,“没有攻击性”的标签简直就明明白白挂在他脑门儿上,这样的一个人出现的时候手里还牵着条狗,是鹿鸣的边牧呦呦,他像一个在马路上遇到都会让人想要打下招呼的好邻居。

    鹿鸣则穿了一身长到脚踝的黑色羽绒服,羽绒服下摆露出一点病号服的蓝白布料,她头上戴的是垂了两颗球球下来的红白相间的毛线帽,人很瘦,脸型是圆的,下巴却很尖,淡淡的五官组合起来本应该是清秀的,但浓重的病气把她的好看全侵占了,向南只觉得她整个脸都灰败极了,好似一幅没有着色的画,让人只敢远远地观瞻。

    杨瑊左手牵狗绳,右手虚扶鹿鸣,两个人带着呦呦一起出现,向南迟钝地领悟出来,他们应该不仅仅是编辑和作者的关系,她早该发现的,编辑不会拥有作者的微信号,也不可能陪生病的作者一起在医院治疗。他俩长得也不太像,所以应该是恋人吧,也可能是夫妻。

    鹿鸣朝向南挥了挥手,露出温和的笑,她说:“你好啊,向南。”

    向南很紧张,生硬地举起手,招了招,勾着脖子说:“鹿鸣老师好。”

    她还对杨瑊说:“杨瑊老师好。”

    杨瑊面无表情点了下头,侧身对鹿鸣说:“你们先聊,我带它上厕所。”

    杨瑊走了,向南还是觉得尴尬,她这次来应该要问问鹿鸣她是怎么想的,想不想要她继续往下写,最好的打算是拿回自己的作品,最坏的打算是继续帮鹿鸣写书,但无论如何,她不想放弃自己的文风。

    向南不知道怎么开头。

    两个人并排站了很久,都在看杨瑊带呦呦奔跑的背影,气氛很沉默,还是鹿鸣先打破的僵局:“杨瑊说你卡文卡了蛮长时间。”

    向南“嗯”了一声,说:“最近状态不是很好。”

    “卡文很正常,调整一下就好。”

    这是希望向南往下写的意思?还是说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跟杨瑊吵的那通架?

    向南也不敢问。

    至于鹿鸣患的病和治疗情况,她更不敢问。

    向南踌躇着,费劲地找话题,最后发问:“鹿鹿,杨瑊说他是你的编辑,他只是编辑吗?”

    “你猜猜看?”鹿鸣眼角有浅浅笑纹。

    “感觉你们像一对。”

    鹿鸣轻轻地肯定,看到呦呦跑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网球,拿给向南,说:“去跟呦呦玩一会儿吧?”

    呦呦是一只灰白色的、长得挺大只的小狗,脸上的花纹不怎么对称,脑门中间的白色毛毛像一片地中海,这让它看起来格外的憨。

    向南蹲下去,手就按在地中海上,小狗的头骨摸起来比她想象中硬不少,向南笑了一下:“呦呦你好,我是向南,我可以跟你玩一下吗?”

    呦呦的尾巴摇得像螺旋桨。

    真好啊小狗,向南想。

    她陪呦呦玩了一个多小时,把自己跑出一后背的汗,最后还是鹿鸣喊住呦呦,递给向南一杯热饮,跟向南说:“再跑你要着凉的,歇一会吧。”

    鹿鸣是很温柔的,说话速度慢、会关心人,养的小狗都礼貌。

    呦呦可太礼貌了,向南骗了它好几次,不把手里的球丢出去,它也不生气,哈嗤哈嗤扭头回来,咧着嘴笑,黑亮的眼睛圆溜溜,望眼欲穿地盯住向南。

    向南捧着奶茶,吸到面乎乎的芋泥,她忽然想,鹿鸣是想要她继承这个笔名吗?这样的话,杨瑊就会是向南的编辑,相当于是她还继承了杨瑊,那呦呦会被继承给谁?

    向南拍了张呦呦的照片,发给林嘉乐:林嘉乐,我好想犯罪。

    林嘉乐发来一个问号,然后问:对狗吗?

    ?

    向南差点被奶茶呛了,她心虚瞄了一眼鹿鸣,鹿鸣正注视她,嘴角边有浅浅的笑,笑起来的鹿鸣仿佛有了一点颜色。

    向南觉得自己被纵容了,没头没脑地问:“鹿鸣,我能不能不改文风?”

    鹿鸣顿了一秒不到,回应:“先加油往后写吧,我想知道后面的故事是什么样的。”

    这是答应了?

    向南也没弄明白。

    鹿鸣还要挂水,分别前杨瑊小声提醒,她今天也需要交稿,向南犹豫着,直接从手机里把周末写的两章导出来发给他,他还不满意,说现在才是下午,晚上回去也应该要写。向南哭笑不得。

    回到酒店,大堂经理对向南问好。

    鬼使神差地,向南问他:“这里如果长住,房费最低能给到多少?”

    向南是华住会会员,经常住全季,她喜欢全季木制的装修和丰富的配套,送餐机器人和洗衣房大大对出差人来说尤其方便。喜都市肿瘤旁边的这家全季还配备健身房,大床房,会员预订价格300一晚,大堂经理说包月6000,向南不喜欢砍价,无奈囊中羞涩,她让大堂经理请出门店能说话的人,直接跟负责人对话。向南说她在宁市住一个月也才6000,你们这里房价比宁市便宜,6000肯定是虚高。

    负责人直接问向南预算多少,向南说4500,那位负责的男士看起来相当犹豫,向南信誓旦旦掏出旅行app,切换各种房型、选择各种日期指给他看,说:“你看你们这里还有这么多空房,空着也是空着,我住一个月给你们增加不了成本,还能带来利润,如果我不住这里,去租房,对我而言开支更少,但你们不就少了一笔收入?”

    她把人说服,订了一个月的房间。

    为给自己留条后路,向南要求先住后付,如果住不满两个星期,她就按华住会预订价格支付。

    向南华住会星级唬人,负责人又同意了。

    拿着续好的房卡回到房间,向南才有点后悔,要让王春兰知道她花4500住酒店,又得一阵腥风血雨,可她又不回家、衣服也没怎么带,王春兰这关绕不过去。

    向南给林嘉乐发微信,试图获得支持:我打算在这边全季住一个月,6000包月砍到4500,怎么样。

    林嘉乐:这么会砍啊,厉害。

    向南:嘿嘿。

    向南:我总想着在这里写完拉倒了,鹿鸣人还挺好的,现在我觉得只有杨瑊是反派,但他是一个勤勤恳恳的反派

    向南:他跟鹿鸣还是一对

    向南:说不上来的感觉

    向南:我得要我妈给我寄衣服

    向南:没有勇气打电话啊

    向南:王春兰女士真的很会骂我

    林嘉乐:那怎么办?

    向南:挨骂呗,我都忍辱负重二十多年了

    林嘉乐:酒店地址发我

    向南:干嘛?

    林嘉乐:给你买漂亮裙子

    向南:哥,这里是东北,你是不是想冻死我?

    林嘉乐:那买羽绒服。

    向南:不用,我让我妈寄

    林嘉乐:你是不是觉得我审美不行?

    向南:是的捏

    林嘉乐发来一个双手交叉抱胳膊生气的表情包。

    向南笑了一下,给王春兰打电话,王春兰第一句就问事情做完没有。

    “妈,妈妈,我要在这边把书写完,得住一阵子,您给我寄点儿冬天衣服呗。”向南态度极好。

    王春兰果然问她住哪里。

    向南诚实说酒店,不诚实也不行,地址就是酒店。

    “那你把地址发我。”

    王春兰不多嘴,向南还不习惯,主动自爆:“你就不问问谁掏钱?”

    王春兰凉凉回答:“我问了你又说我格局小,我干嘛问,等你把钱造完了就知道要找工作了。”

    王春兰始终觉得写作不是一个比审计更好的选择,向南在家时把自己折腾得如同女鬼,使她对自己的想法更加坚信,向南一开始还觉得王春兰不理解自己,后来她又觉得王春兰可能没错,她都做好了继续当项目经理的打算,没想到来一趟喜都峰回路转,鹿鸣还是想给她泼天的富贵。

    向南乖乖地笑着说:“谢谢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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