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

    灯火阑珊间,曹夫人秉烛来到了寝房,拿出了压箱底的那一台妆奁。

    “清瑶,你来。”

    清瑶闻声走近,曹夫人便将妆奁锁扣打开。

    “如今宫中大变,想必情况不容乐观。婠婠这孩子从小便懂事,不让我担心,许多委屈就算憋着也不会同我说上半句。就像今日,我还是从别人嘴里得知的消息。”

    曹夫人一面哀凉地叹着气,一面翻开妆奁,“如今,婠婠已经出嫁,又是嫁进了那王宫之中,我力量微薄,许多事也插不上话,总是没能帮上她。想来,婠婠定是也吃了不少苦头。”

    清瑶听了心头难过,便劝道:“夫人,您可千万不要这么说,姑娘她是最心疼夫人的。”

    曹夫人拿出了一枚玉佩,通灵温润,翠色莹碧,刻着是龙凤祥云的纹样,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她将玉佩递到了清瑶手中:“她的孝心,我又何尝不知?这是我母家传给我的家宝,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贴身带着,如今也该传给婠婠了。你去京城一趟,叫她拿着,必要的时候可变卖了,也切莫委屈了自己。”

    清瑶热泪盈眶,接过玉佩,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夫人……”

    “对了,还有……”曹夫人又从屉中拿出一张白纸,提笔写下几味食材,“她最爱吃我做的赤贝糯米粥,从前回来,总要贪嘴向我讨要一些。正好,你一同为我带去,再将食谱拿给她,让灵雁仔细学着,以后便是不用我在,她也可以尝上这个喜欢的味道了。”

    “嗯哪。”清瑶破涕为笑,感叹夫人的用心良苦,一边接过了方子,眼前都是江怜那馋嘴的可爱模样,“夫人,我都记下了。还有什么话要我捎带给姑娘么?”

    曹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婠婠的性子,我最是了解。说得多了,倒惹得她平添忧思。”

    “她从小便瞧人眼色度日,在庶妹庶母的苛难下过得战战兢兢。如今婚嫁了,却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都是我这个做娘亲的无能。如今,我也没什么所求,只希望老天能保佑她余生顺遂,莫要再辜负自己。”

    ******

    凛冬已过,新春将至。丫鬟们在院中洒扫,花圃里初绽芬芳。

    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模样。

    除却,百合轩里还堆积着枯萎凋零的残枝败叶,无人清扫。

    小厮送来的补品堆满了廊下,这本该是孕育初生的吉祥之地,如今却是一片死寂,好似一块斑驳的铜锈,满目疮痍。

    只因家主秦以歌来得少了,院中的丫鬟小厮们便也怠惰了起来。

    熬煎补药时,有个丫鬟小声地问:“你们听说了吗?楚王的兵马已经到达边疆了,这几日将要有一场恶战哪!”

    又有人叹道,“那匈奴如此凶悍,楚王殿下此去真不知能不能平安回来……”

    “之前那骁勇战神赵将军,同匈奴苦战了两个月,最终都还是不幸殁了,陛下这才指派了楚王前去援兵的。”

    那丫鬟又摇头道:“真的太可惜了,楚王殿下这般淑人君子,却落得这样一个凄惨的下场。”

    早些年,秦以旭还时常来怀王府做客。这些为之惋惜的丫鬟,大多是受过秦以旭恩惠,亲眼见得他待人温和、风度翩翩。

    就在这时,灵雁推门而入,骤然打断了窸窣的议论:“是谁允许你们在百合轩议论朝政的!”

    为首的那几个丫鬟顿时低下了头,不敢作声。

    “这种刀光血影的惨事,若是叫娘娘听见,受惊而伤了胎,你们如何担当得起?”灵雁气愤不已,又拿起扫帚,挥在这些不懂事的小丫鬟身上,“去,去!若叫我再看见你们嚼舌根,便直接打包一并发落到如意馆去!”

    “灵雁姐姐,我们再不敢了!”

    小丫鬟们闪躲不及,便提裙匆匆离开了厨房。

    灵雁沉沉叹了口气,这才看向了灶台上煎煮的补药。

    ******

    江怜坐在长椅上,指尖翻阅着诗文。她已许久不曾出门,整日只有读书写字来解闷。

    听闻灵雁的脚步声,也只是缓声问道:“你去取药汤,怎么耽误了这样久?”

    “或许是因为春困的缘故,奴才们都有些怠惰了,我就多训斥了几句。”

    灵雁自然是不敢说出实情的,唯恐江怜又为了某个可望不可即的人而牵肠挂肚。

    她将瓷碗摆在了桌上,顷刻后,又从怀中掏出了一方包得严严实实的手帕。

    江怜放下了话本,正要支起身子,却瞧见那瓷碗里装着的不是苦味熏天的安胎汤药,而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糯米粥。

    那粥香气四溢,还添了一对儿鲜红可口的赤贝,如此熟悉的味道。

    江怜脸上多了几分意外。

    灵雁便解释说:“娘娘,方才清瑶来过了,说夫人给娘娘带了点东西。她本想亲自给娘娘送来,只是被门口的小厮拦住了,这才作罢,只好托我转交给娘娘。”

    清瑶被拦下,自然是因为秦以歌曾叮嘱过,要让江怜待着安心养身子,没有他的批允,谁人都不可以探视。

    江怜内心浮起了几分酸涩。

    清瑶是从小带着她长大的姑子,只可惜,好不容易才能来王府看她一次,结果一直到离开了,江怜都不曾发现她来过。

    在这时候,江怜多希望能见一眼母家的人,哪怕只为着暂缓忧思啊。

    “夫人一定是思念娘娘了,才会托清瑶带来这些。”灵雁将手帕层层摊开,“这碗糯米粥便是我按照夫人给的方子熬制的,都是娘娘少时喜爱的味道。还有,还有这个……”

    语毕,灵雁将那枚碧色玉佩递在了江怜的手掌心上。

    “母亲……”

    江怜见到玉佩的瞬间,几近哽咽。她认出了那是母亲的传家宝,是最为珍贵之物。她不禁将玉佩捧在怀里,闭上眼,任泪水垂落。

    此时,无声胜有声。

    ******

    平静的日子又过去了许久。

    直到秦以歌受召南下,为战区济民救灾,接连半个月都未归家。

    这一日,林心兰突然登门而访,只带了两个随身侍从,站在怀王府门前,哭得梨花带雨。

    守门的侍卫见她是楚王妃子,也不敢真的强势阻拦,但又忌惮着王爷不允江妃见客的口令,局面一时僵滞起来。

    江怜得此消息,再也顾不得其他,起身便想走出门去。

    灵雁脑子转得飞快,林心兰是秦以旭的妻子,她此时前来拜访,能为着何事?灵雁手比脑快,已是先一步拦在了江怜跟前,红眼哀求:“娘娘,请三思啊!”

    先前追查贵妃投毒一事,已是铤而走险。如今,安稳的日子才过上几天,江怜还怀着身子,她是真的不想江怜再度涉险。

    江怜蓦地一颤,半晌后,神色却是更坚定了。

    林心兰知书懂礼,若非惊天动地的大事,她绝不会轻易上门打扰。

    正因如此,江怜才更是忧心如焚。

    她无法眼看着这对夫妻落难,而袖手旁观。

    于是,江怜决定冒险做一回主。纵使踏越了秦以歌的雷池,她也认了。

    她匆匆而行,来到了府门前,厉声吆开了走道旁的侍卫:“大胆,你们怎敢对楚王妃不敬!”

    “江妃娘娘,可是……”

    “开门,让她进来。”江怜神色泰定,“出了什么事,由我负责。”

    林心兰被江怜接到了百合轩里。

    直到这时,江怜才诧然地察觉,数日不见,如隔三秋。离了秦以旭,林心兰像是丢了魂儿,整个人一下子垮掉了。

    她身形枯槁,面容苍白憔悴,好似一滩寥落伶仃的积尘,了无生气。

    江怜命灵雁备了些茶点果糕,为林心兰暖暖身子。可她泣不成声,根本食难下咽。

    见她这副样子,江怜也很是心疼,便亲自拿了手帕,为她擦拭泪眼,“心兰,你莫着急,且慢慢同我说,究竟怎么了?”

    林心兰缓了许久,才终于能艰涩地开口。

    江怜听完,只感觉耳畔嗡的一声,脑中始终紧绷的那根弦,啪地断了。

    原来,秦以歌将她圈养了这么久,她竟不知道,墙外的世界早已变了天、翻了地。

    边疆战火连天。与匈奴的这一场恶战,终是到了白热化的地步。

    经此一役,秦以旭率领的援军骑兵死伤惨重。十万精兵锐将,最后只剩下三千人苟延残喘而归。

    而他自己,也早就在战乱中丢失了踪迹,自此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前线的战况很快便传到了楚王府上,得此噩耗的当夜,林心兰哭了一宿,险些昏倒过去。

    她才不过如花似玉的年纪,刚嫁做人妇,便面临着痛丧郎婿的危机。

    林心兰抓紧了江怜的手,不住地咳嗽起来。手帕挪开,竟是呛出了血来。

    江怜瞪大双眼,为她揪心般的疼。

    “这一个月来,我日日夜夜不能安寐,脑中总要浮现起他离开那日的情景。”

    林心兰涕泪交垂,已是嗓音嘶哑,“元轩走的那日,乌云卷天,风雨交加。我站在城门口送他,眼前全是雨水。他却反过来安慰我,叫我不要哭。

    他说我身子一向不好,虚弱多病,是药汤里泡大的。他说,他一走,最担心的便是我。叫我不要因他而劳神,定要遵从太医的嘱咐,按时吃药,待他凯旋而归……他如此惦念着我,我怎能忍心看着他受苦?”

    闻此言,江怜垂下头,喉头哽涩。

    “当初,元轩来府上求亲时,曾对我许过很多承诺。他说他会带我游历山水,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他说他会照顾我和我的家人,给我一世也享不完的荣华富贵……现在,我什么都不想要了。我只要他平安归来。”

    林心兰痛不欲生,紧紧攥着江怜的手,好似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怜姐姐,我初来京城不久,对这里不甚熟悉。我能交心的人,就只有你了。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愿来叨扰姐姐。只是,我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办了……”

    说着,林心兰突然噗通地跪下,“求求你,姐姐,我知道你与三爷相敬如宾,如今三爷也为战事在外奔波,我只求姐姐能帮帮我,看能否寻来元轩的下落……那毕竟也是三爷的亲弟弟啊,他不会见死不救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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