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骤然一静，所有人都看着沐山衣。
谁能想到，沐山衣竟然是噩灵镜下的幻境之人？
墨无邪神情复杂，似心疼似期待，还有些小心翼翼，他走到沐山衣面前，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阿七……”
你不会怪我吧？
沐山衣却后退一步，避开墨无邪的手，淡淡道：“我可没有墨掌门这般厉害的爹爹。”
其他人只当沐山衣还在怨恨墨无邪，但师与乐却发现，沐山衣藏在背后的手在微微颤动。
明明他也很激动，刚才还拼死都要救他，为什么要装作不在乎？
师与乐转了转眼珠，总结：他一定又想打什么坏主意。
墨无邪如遭雷击，伸出去的手颓然垂下。他声音有些哽咽：
“阿七，我知道你还在怪我。可当年，我并非有意离开的……而是墨家出了事儿，其他长老联手将我神魂唤出浮生寄，后来的两百多年里，我时常来这儿找你……”
“可我怎么能想到，我寻了两百多年的人，竟然是被全世界尊敬的先知……明明当初我离开时，你还那么小……”
沐山衣打断了他：“墨掌门，过去的事情，便不要再提了。你可知，眼下这浮生寄中有数千神魂？”
墨无邪咽了咽口水，点头：“知道。”
“我自两百多年前离开，便一直在探查曾经生活的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拜入文家这几十年，我一边勤加修炼，一边四处探查，查出了道家的‘门’，也查出了墨家的‘浮生寄’，这几十年来我专选幻境磨炼，一度杀去鬼蜮，可到头来，我发现凡人生魂丢失最多的，却是在你道家的地盘。”
“清风镇，司府，噩灵镜，创世幻境浮生寄，全是你墨家的手笔，对吧？”
墨无邪哑然点头，阿七这般聪明，让他既欣慰又叹息。
闻鹿行见状，道：“这数千神魂中，有一些格外虚弱，墨掌门不解释一下吗？”
见一切都被拆穿，墨无邪也不再隐瞒，道：“那些，是被硬抽出来的凡人生魂。强壮一些的，是自愿入创世幻境的修行者。”
东方晴鹤忽然懂了什么，问道：“所以这浮生寄中上下等人的区分，是看神魂是否修仙之人？”
墨无邪点头：“你说的不错，当年我入浮生寄时，噩灵镜还不是十分听话，总爱搞点灾难动静出来，它察觉我的神魂为尊者，便刻意将我幻化成痴傻之人。”
“后来随着慢慢驯化，它已能顺着我们的指令编造幻境，而对覆水的净化能力，便是分辨修行者和普通人的关键。”
方停云稀里糊涂听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墨无邪与沐山衣在幻境中竟然是父子，此时听到数千个修行者入幻境，有些不解，问：
“那些修仙者在现实世界活得好好的，为何要入浮生寄？”
墨无邪闻言，看了他一眼，道：“入浮生寄的，自然是寿命不长的修仙之人。”
“进入浮生寄，便相当于重新投胎一次，而且能提前选择下一世自己想要的身份、地位、才能。浮生寄虽然不如现实世界，却也是一个独立、完整、真实的世界，人们的寿命更是长达百年。”
“对于那些寿元将近，只剩下十天半个月的修行者来说，重活一世，续命百年，还能随心定制，弥补此生遗憾，这不正是天大的好事儿？”
闻鹿行道：“好一个续命百年，想来价钱也不便宜吧？”
墨无邪笑了笑：“自然，一般是三万金以上，可提五个投生需求。也有更昂贵全面的人生定制服务，权看投生者的财力如何。”
穷鬼闻鹿行立马睁大眼，心道难怪墨家有钱，原来是搞这种黑色交易来钱的，一个神魂就三万金，这里数千神魂……
闻鹿行不敢想，这个生意到底有多赚！
此时再回想他买回来的那些牛羊，顿时叹气连连。
一头牛，能卖几个钱？
不行，他得再琢磨一些来钱快的路子。
东方晴鹤显然并不支持这种行为，对墨无邪行了个礼，道：
“墨掌门，您放任手下残害无辜凡人生魂，明码标价投生幻境，所做作为，丧尽天良，此事晚辈定会禀报师尊与池掌门。”
墨无邪毫不在意，道：“我承认为了支撑浮生寄，是抓了些凡人提取生魂，但也没要他们的性命，不过是给他们换了个人生罢了。”
沐山衣冷笑：“换个人生？就像你一样？”
墨无邪立马闭嘴。
沐山衣继续道：
“他们原本在现实世界活得好好的，有妻有子，有父有母，有朋有友，可你们为达成自己目的，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了人，让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还美其名曰换个人生？”
“你不如去问问，他们可愿意用原本美满幸福的人生，去换在浮生寄中受人压迫、被称为下等人、碌碌无为的一生？墨无邪，你往返浮生寄多次，每次都以高高在上的上等人姿势出现，可你真的忘了，第一世作为痴傻之人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了吗？”
“是，入了浮生寄后也能成婚，娶妻生子。但幻境土著和强抽的生魂为下等人，修仙神魂为上等人，那他们结合后的孩子呢？像我这样的人呢？”
墨无邪声音有点低：“所以……才要明确规定，上等人与下等人不得通婚……”
沐山衣气极反笑：“凭什么？”
“当初是你们凭空造了浮生寄出来，你问过我们的意见吗，我们愿意被你们创造出来吗？既然创造了，你们也知道这是真实的独立世界，又凭什么干涉和掌控我们？”
“你们以天神的姿态出现，高人一等，威风凛凛，好处全被你们占了。你们一边沾沾自喜、虚荣膨胀，一边靠着我们赚的盆满钵满。但你们从没想过，作为浮生寄中的凡人，我们会怎么想？”
“我们想在这个危难的世界存活下来，本就艰难，好不容易克服万难，过上了简单而淳朴的生活，你们却以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悄无声息地侵占了我们的世界，将我们定为下等人，而你们这群外来者，却是掌控生死的上等人。”
“皇室贵族是上等人，高官富商是上等人，文人雅士是上等人，潇洒剑客是上等人……所有一切光鲜亮丽、肆意潇洒都是上等人的，这个世界仿佛只专门是为你们这些上等人服务的。”
“我们这些下等人已然艰难痛苦、黯淡无光，我们失去了掌控自由、财富、健康的权利，此时，你还要剥夺我们的婚姻之权，凭什么？就凭这一面破镜子吗？”
沐山衣语气越来越冷，食指随意地指向一处虚空，躲藏隐身在那边的镜灵吓得抖了一抖。
“曾经我最依赖、最信任，也是最喜欢、最心疼的父亲，到头来却是操纵着整个世界的幕后黑手，而我所生活、所待过的世界，此时却像一个蹩脚的笑话。”
“我的存在，我的世界存在，就像一场因金钱、权利、利益而产生的可笑的闹剧。”
墨无邪眼中有些心疼：“不是的……阿七……”
“别叫我阿七！我的名字叫，沐山衣。”
“好……山衣……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很重要，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个笑话，是场闹剧。”
“那你能答应我吗？不再摄取凡人生魂，撤回所有在浮生寄中的修仙神魂，从此以后，不再插手和干涉浮生寄，就当从不知道它的存在一样。”
墨无邪猛然抬头，吃惊地看着沐山衣。
沐山衣只淡淡地看着他，眼神平静，可墨无邪却看出了七分悲伤，三分哀求。
“阿……山衣……这件事，我……”
“他不可能答应你。”
虚空中平白出现一道浑厚的老者声音，随后虚空破碎，走出两个胡须花白的老头，一胖一瘦，一严厉，一嬉笑。
是墨家的两位先祖长老。
墨无邪见是这两人，恭敬地行了个礼：“袁长老，纪长老。”
胖长老冷哼道：“此创世幻境早在一千五百年前便创下，耗费了前掌门一辈子修为与心血，怎能说毁就毁？无邪啊无邪，你怎能为区区一小儿就动此恶念？”
瘦长老哈哈一笑：“老袁，别那么紧张，小无邪不也没答应嘛。”
说罢，瘦长老径直走向沐山衣，好奇地朝他看去，墨无邪不动声色地往沐山衣身前一站，瘦长老道：“让开，我又不会吃了他。”
沐山衣并不害怕，一掌将墨无邪推到一旁，朝瘦长老行了个礼：“晚辈见过纪长老。”
瘦老头哈哈一笑，用欣赏的眼光打量他：“终于见到你小子了。上天，挖地，也亏你想得出来。”
沐山衣略微疑惑，莫无邪解释：“这两位乃守护浮生寄的长老，时常会放入神识，探查浮生寄中的情况，若有异动，则随时处理。”
说白了，这不就是两个监视浮生寄的工具人？
这么说，早在他游走于世界，四处寻人，被世人奉为先知时，便已经知晓他的存在了？
“后来你入海，气息忽然消失，我还跑进去到处寻你，没想到啊，你竟然出来了，还拜了师老头为师。”
沐山衣闻言一笑，再次行礼：“晚辈三生有幸，竟得纪长老挂念。”
随即又话锋一转，“两位前辈既然监视着浮生寄，自然也知我等凡人存活不易。晚辈只问一句，撤出神魂，不再干涉与掌控浮生寄，墨家当真做不到？”
胖长老冷哼一声：“痴心妄想。”
瘦长老叹了口气，道：“你们可知，浮生寄为何而生？”
众人诧异：“难道不是为了搞钱？”
瘦长老哈哈一笑：“你们可知，早已大祸临头了。”
胖长老冷淡道：“还剩九十六年零三个月七天。”
众人：“什么意思？”
墨无邪：“倒计时。再过九十六年，你我都将毁于天道。”
“人、鬼、神，一切，都将归于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