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隔日,戴远知去烟袋斜街取定制刻章。

    给他开车的小李是新来的,路上看他颠过来倒过去地在手里抚弄着这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石头,心想着大概是自己不懂鉴赏,脱口而出:“戴先生,这是和田玉吧?”

    岫玉与和田玉外表极相似,岫玉质地细腻通透,压手感不强,也不如和田玉表面附着油脂润感,常年玩玉的人一摸就能摸出来。

    那章子从左手中指绕到无名指,戴远知视线低垂,并无多余情绪:“岫岩玉。”

    “不是和田玉啊。”小李抓抓头,他对玉石原料研究称不上精通,但也不是一窍不通。岫岩玉虽是名玉之一,跟和田玉的价值那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更是配不上戴先生尊贵的身份。

    这么一块普通的玉石,随便派个人来取就是了,何需劳驾戴先生亲自过来?

    烟袋斜街回来,戴远知直接去了公司。下车前,交代小李去一趟民汇报社,找一位名叫茉莉的记者,告诉她东西已经取来了。

    短短一句话小李听出不同寻常,不至于不聪明到再多嘴。他知道能得到这份工作有多不易,戴先生给的薪酬高,审核机制也是最严格的。戴先生要身世清白,嘴巴严密,人品正直,缺一不可。介绍这份工作的人告诉他,戴先生不是一般人,在他身边工作好处多多,但一旦出了祸,遭殃了那可不是小事,一辈子都给搭进去。他只是给了渠道,后面的路还得自己走,干不干也得考虑好了。

    可是这人总免不了好奇,小李万分后悔刚刚的多嘴,这次也只是领了命,说声好,绝不把多余的话问出口。

    戴家上几代都是出了名的忠良之臣,说是出国倒不如说当年是逃亡到了海外,是万不得已之举,到得时局稍稍平定,便顶着巨大的压力迁了回来。

    三十年前正处动荡之变,为节外生枝,家族命脉仍留在海外,而把大部分资产捐给了国家。直到改革开放,戴家才把品牌打入国内市场,但那时海外品牌和本土文化对冲,极度不适应本土土壤,市场前景不明朗,亟待一场变革。

    然公司上下多以老人为话事主导,不懂变通,宁肯守着老本,吃老底,也不愿迎合新的潮流,僵局多年,即便戴家树大叶茂,也折腾不过百年。

    当初戴远知大力投资房地产,家族老人都不看好,大骂“败家子”,后来证明他是对的,他们也无话了。他手头有了资产,转而继续投入互联网行业,他坚信未来属于互联网的时代,却被嘲“痴人说梦”。

    唯有老爷子支持他,人生第一桶金也是老爷子给的,戴远知仍记得爷爷当初对他说的话,“爷爷老了帮不了你什么忙,有的也不过是人脉和资金,你需要用就全部拿去。但是往后,路走的怎么样,能不能走出名堂来,还得看你自己的了”。

    后来他不辱使命,凭一己之力创建了自己的王国,爷爷却再也看不到了。

    纵观这三十四年的人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受尽白眼,也有过温存,知世态炎凉,世人薄情,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只因他肩上扛的,背上背的,是整个戴家的存亡发展。而他自己,早已没有了自我,更没留下回头的余地。

    如今戴远知名下公司众多,他自己的,戴家的产业,收购的,少说也有几十家,他是持股人,是股东,有决策权,公司是很少去的,有职业经理人帮他打点管理。

    戴氏总部每天还是会过去,虽然如今他已掌握家族里的话事权,但那些老人毕竟还都健在,各个手握股权,不能一点脸面都不给。

    就算不给,也得看在爷爷的面上,聊表敬意。

    这不,刚一坐下,于董事便敲开了门,往那沙发上一坐,嘘寒问暖起来,无事献殷勤,戴远知故意不接,那老不修的终于绷不住,只好挑明了来意,“允儿看中了上海那块地皮。”

    说到这,特意停了停,看戴远知的反应。

    戴远知案头上摞着一沓送签材料,他正一份一份详细阅览,头也不抬的道:“什么地方,用来做什么?”

    于长东吞吞吐吐道:“虹口的,做普通生意。”

    于少允是于长东的私生子,和戴远知年龄相仿,十二岁被接回来,家里不同意,戴老爷子作的保,条件只有一个,让于少允跟着戴远知读书,实际上是陪读的身份。后来戴远知赴香港留学,于少允一块跟随。

    在香港差点命丧黄泉,戴远知才明白爷爷的良苦用心,让于少允跟在他旁边,以于长东为首的那些妄图迫害他的人才没能如愿。

    于少允和戴远知从小长大,性格却大相径庭。于少允花天酒地惹是生非,年少时还有戴远知监督着,现在戴远知无暇顾他,玩起来更加不要命,他爹那头是不听的。这是于长东自己惹出来的灾祸,这些年忙着给这不成器的收烂摊子擦屁股,兜都兜不过来。

    他要的这块地,戴远知自然是清楚不过,不会是正经生意,那地界毕竟是他的,出了事也是他的责,这个保他做不起,也不会做,只说道:“让他自己来找我。”

    于长东气赳赳离开了,没多久,门又被敲了两声,门敞开着,宁储直接走进来,说道:“在附近办事,顺道来看看你。”

    戴远知淡淡瞥他:“都这么熟了,还这么客气?”

    宁储抬高手招了:“好吧,还是逃不过你的眼睛,我呢,事实上是——主要来找你,顺道在这附近办点事。”

    戴远知笑了笑,推开桌子,带滚轮的椅子哧溜滑了出去,他跷着腿,靠进大班椅里:“坐吧。”

    “昨天听到了一个八卦,”宁储将门关上,拎了把沙发椅过来,坐在戴远知对面,神秘兮兮道,“怎么都在说你为了一姑娘亲自让人给那姓蒋的带话。先不说姓蒋的那家儿子结婚,请你和老太太过去还不是于少允那混小子搞出来的这忠关系,你不去才是对的,要我说就甭搭理他们,还有——那姑娘是谁啊犯得着你那么大驾……”

    “你不是见过?”

    宁储惊讶地半张大嘴,忽然想起来:“是那天那位,茉莉,是她?”

    “她是什么来头,你查清楚了?”

    戴远知淡淡的:“这个你不用担心。”

    宁储楞了秒:“你是认真的?可查清楚了,别是谁派来的美人计,专攻你的心,他们现在都喜欢挑一些不谙世事的女大学生做圈套,就像茉莉这种的,专门针对你这种上了年纪的老男人。”

    戴远知瞥了眼他:“会不会说话?”

    宁储:“我这是好心劝告你,难得的十年铁树终于开了花,别到时候被骗的倾家荡产,可别说我做朋友的没做到位,玩玩就差不多了,逢场作戏的罢了。就算她是身世清白好人家的姑娘,咱们这圈子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需要看父母脸色的富二代,如我;还有一种是自己虽做得了主,却还得时时刻刻提防着大人小人的,像你。我们这样的人,想找真爱,那是比天方夜谭还要玄幻的事情,简单两个字就是做梦。”

    宁储就是这样一个人,再严肃的事到了他嘴里都会带上淡淡的幽默诙谐。

    戴远知半刻不语,他也不知道此刻的烦躁是因何而生,想抽烟,伸手去衣袋里掏,想起来宁储不抽烟,便止住了动作。

    他年轻时候有肺炎,也因为他,宁储从不沾烟。戴远知抽烟的毛病是跟着于少允学的,在香港那几年,潮热的空气,让他染上了难愈的皮肤病,于少允便拿出香烟跟他讲,抽一根吧,你就能忘掉痛苦了。大哥从小告诫,他的病哪怕以后治好了,烟是一辈子不能沾染的。他也一直忍着忍着,可终于到了忍耐的极点,身上如同被数以万计的虫蚁啃噬,他想起于少允的话来,尝试着将烟咬进嘴里,用火柴劈开一束火星,去点燃。

    他的第一根香烟便是这么来的。

    他终是没有承住当年对大哥的允诺。

    就像他的人生信条,一旦冲破,就再也没有回头的箭了。

    半晌,戴远知说:“你还记不记得许颜秋?”

    宁储惊愕好一会儿:“你是说戴爷爷一直在找的许家后人是她?”

    戴远知点头:“茉莉的身份要保密,现在只有宋太太,我还有你,以及她自己知道。”

    顿了顿,他说道:“这是我允诺爷爷的事,是我们戴家欠许家的,也是老太太的心愿。我会护她一世无虞。”

    “但是……”宁储担忧,“她在你身边就是一颗定时炸弹啊。”

    一路走来,戴远知树敌太多,家族内的,商场上的,他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上是因为没有软肋,密不透风的堡垒,没有人能撬动其根本。

    可一旦有了软肋,人人都可要挟他。

    老爷子讲信用,记得祖辈的恩情,但那些人不讲,他们会说这都过去了一个世纪了,谁还会记得这些。如果戴远知非要管,那么将来这个姑娘必成为他的软肋。

    如同绑在一艘船上,他们再分不出你我。

    而她却还什么都不知道。

    “就不能把她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吗?”宁储问。

    戴远知却摇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宁储看他的眼神有了几分变化,片刻,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不肯放她走,会不会是因为,她对你确和别人不同?”

    “那天,”宁储回忆道,“你已经很久没来戏楼谈事了,却为了带她过来看戏吃饭,特地把谈事的地点换到了那里。还有你换司机也是因为她吧,之前那司机你也不是不知道,是那几个老不修的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我让你换了你还说不要打草惊蛇,现在肆无忌惮的换就不怕打草惊蛇了?这样的迁就,难道真的只是单纯的如你所说的承诺?”

    戴远知被问住。

    细细想来,这些迁就和纵容,没有偏爱是假的。可这偏爱当中几分夹杂着喜欢,几分是因为承诺,又有谁能说清楚?

    戴远知向来觉得没有无缘无故的喜欢,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偏爱,他对她做的这些大抵都来自于他的责任,和对爷爷的诺言。

    倘若这其中确实有几分情动,那又怎么样?

    他脸色淡淡的问宁储道:“你不娶萱琪是因为你不爱她吗?”

    就这么一句,宁储彻底哑口无言了。

    萱琪是宁储的同学,因家境背景相差悬殊,昔日的恋人不得善终,这段长达十年的恋情,分分合合,牵扯不清,最终以萱琪远赴异国,宁储永失所爱告终。

    宁储有宁储的无奈,他有他的无奈,但这无奈的尽头无不指向一个事实:终其一生的归宿无非是将不断打磨打薄的身体,作为承载家族繁盛,得以延续百年的砖瓦。

    08

    自从那天司机小李来报社转告了她一声,过后几天,茉莉都没再见到戴远知。老太太那儿也不见他来了,问了老太太才知道,他去日本出差,寿宴前一天才回来。

    老太太的采访近尾声。那天离开前,老太太拉着茉莉的手说,就算以后不来做采访了,依旧要照常来看她。

    短短几天的相处,她也已经把宋凤霖当成了自己的奶奶,甭说来看望,就是让她尽孝,她也是愿意的。

    回去路上的景致和平时无异,又分明觉得和往日不同,回头望望那胡同,那房子和那棵枣树,叹口气,继续往前走。

    掰着日子算老太太生辰什么时候到,就在眼前的日子却总觉得过的这样的慢。

    这天写完稿,茉莉放下笔,在倾泻的日光里伸了个懒腰。明天就可以交稿了,一周的辛苦终于可以暂时告一段落,好好放松一下了。

    春丽右手拎着点心袋和杂志,左手一杯蓝山咖啡走进来,楼下那家甜品店今天新开张,到店八折还有额外优惠活动,据说咖啡豆是从牙买加蓝山地区空运过来的,作为咖啡达人,春丽自然不容错过。

    浓郁正宗的咖啡味随着她喝下一口的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春丽翻开新买的时尚穿搭杂志,随口提起:“蒋国宇是你前男友?”

    茉莉原本打算趴在桌上打个小盹,听到这话明显怔楞了一下。

    春丽似乎已从她的表情捕捉到了答案,轻挑了下眉:“他们说他结婚那天让你下不来台,后面是戴先生过来亲自把你带走的?”

    春丽满脸“姐妹儿,你真是好样儿”的表情。茉莉却一头雾水,只觉得这传的够荒诞,耐心解释说:“那不是戴先生,是他身边为他办事的人,也是受了老太太嘱托才过来帮我化解的,跟戴先生无关。”

    春丽却似不信,端着打量的眼神看着她。

    茉莉被看的有些发毛,茉莉幽幽开口:“那天有认识戴先生的人说,就是他。可能他就是不想让你知道他的身份才说不是他的。”

    茉莉第一反应就是觉得不可能,张了张嘴巴,想为赤华辩解,可仔细一想,却被心里兀自升起的疑虑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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