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那天他的司机来报社找她说的是“戴先生交代的”,茉莉曾有过狐疑,但也只是微微的,转个头便忘记了的程度。

    她怎么也无法把赤华和传闻中的戴先生画成等号,更何况赤华有什么理由骗她呢?她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让他想从她身上得到好处,如果他都是戴先生了,这世上应该也没有他做不成的事吧,何苦隐瞒她?

    无论如何,她对赤华都是深信不疑,这份信任感出自于对他人品的认可,或是有别的情愫加持,茉莉一时也无法分辨清楚。

    虽然她自己也知道仅凭一份模糊的感觉,便对一个仅见几次面的男人有了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是极度危险的事情。

    但她似乎,在这件事上无法受清醒和理智的控制。

    即便心生疑虑,她第一时间选择相信赤华,也不看那极有可能是真的现实,说道:“看错了吧,怎么可能?”

    换做是别人这么说,春丽只会嗤之以鼻地翻个白眼,丢下一句“摆什么谱”,懒得废话那么多。那可是戴先生,谁得了他的偏宠,不高兴的跳脚,明里不敢高调,暗地里变着法子都要摆阔。再看茉莉这丫头,穿的用的还和以前别无二样,还努力撇清关系,像是怕给戴先生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姑娘真是不掺杂质的傻。

    春丽在心里默叹了口气,没有再要为难她的意思,接了句“大概吧”,转身做事去了。

    第二天晚上,茉莉加了个班,回到出租房屋,没看到乔年。

    茉莉看向墙上的钟,时针的指向快到十点。乔年一向是不爱加班的,回来的很早,可能茉莉的性格原因,乔年跟她没有好到那么如胶似漆,但因为住在一起,双方的行程都会告知。

    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茉莉给乔年打了两个电话,没人接。茉莉用昨天剩下的水简单洗漱了一下,给乔年留了点,睡觉前打了几个电话,石沉大海。

    夜晚,茉莉靠在漆黑的床头,在脑海中搜索有可能和乔年联系得上的同事亦或是朋友,翻来覆去想了一圈,除了夏阮宵就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她也没有夏阮宵的联系方式,只得作罢。

    像是提醒的信号。原来她和乔年的交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深。大学四年里两人虽同宿舍,到底住着不同专业的六个人,性格迥异,都有自己的社交圈,平时宿舍关系融洽,却也说不上深。

    茉莉性格不算热络,对谁都客客气气,和谁都不交好,但看起来又和谁都关系不错。

    她很少和班上或寝室的同学一道吃饭走路,一个原因是她那会儿和蒋国宇交往,避免做电灯泡,很少有人会喜欢走在情侣中间。另一个原因是性格问题,分手后茉莉没有和谁迅速打的火热,一个人上课吃饭泡图书馆,独来独往的,不热衷管别人的事,对那些八卦也是听了就忘,她好像永远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小世界,别人进不去,也打不破。

    和乔年合租的契机是乔年找到的她。茉莉找到了一个价位很低的老房子,正在找室友,乔年自告奋勇和她一起住。

    事实上,那之前茉莉对乔年的印象只停留在她是个挺有趣的人,在宿舍里总是其他室友说说笑笑,她们会爬到床上几个人滚在一起互相袭胸,也会说荤段子然后哈哈大笑。茉莉对自己的评价是沉闷的,羡慕她们能玩的那样开,对乔年的认识虽然不深,印象却不差。小缺点小毛病总免不了,人哪有完美的,茉莉并不计较这些小事。

    和乔年认识四年多,却连她的同学和朋友都联系不到几个,茉莉怀疑自己是否真正有关心过她,关系再怎么淡,也不可能淡到这种程度。

    这是茉莉以前从来不会想到的问题,如果不发生事情,也许她和乔年会一直保持这个状态平平淡淡走着。

    等吧。

    这个晚上茉莉都没有熟睡,就连意识朦胧中神经也都在紧绷着注意门口的风吹草动,只要一听到门声她都会惊醒过来,披上衣服走到外面去查看。一整晚起来了好几次。在空茫寂索的夜里,像海里抛了锚的船只,等吧,等吧。

    一个晚上都没把乔年等回来。

    第二天早上,春丽吃着早点,很难得的,今天茉莉来的很晚,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走进来,春丽讶异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茉莉将包放在桌上,靠进椅背,长长叹出口气,“室友昨天一晚上没回来。”

    春丽没当回事:“也许去朋友家住了。”

    茉莉摇摇头:“她很少通宵不回来,我们都会事先报备。”

    春丽低头呷了口咖啡:“成年人了自己长了腿的,你管她呢。”

    “万一出事了呢,”茉莉显得心神不宁的,思来想去了一会儿,“我得去她公司问问看。”

    春丽耸了耸肩,继续喝她的咖啡,不发表态度。

    茉莉把《人物》相关的手写稿件交去主编办公室后,回来就收拾东西准备出门了。

    春丽问:“联系她同事和朋友了没?”

    茉莉动作顿了下,她没有夏阮宵的电话,不知道还能联系谁了,一两句说不清,也就没解释了,跟春丽说了句走了,拐出了办公室。

    出了报社大门没走几步,手机在包里震动,茉莉似有预感,心脏失重,指尖不受控制微微颤抖,她去包里掏手机,摸了好几下都没摸到,铃声还在震,隔着包,震得她心慌。

    直到看见屏幕上跳动的“乔年”,茉莉并没有欣喜,反而有丝微担心。她迫不及待接听:“乔年?”

    “茉莉,是我。”话筒另一端传来熟悉的声音,茉莉才安下了心。

    “你没事吧?”她问。

    “茉莉……”乔年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她似乎迟疑了一下,考虑是否要开口,茉莉注意到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乔年,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空气沉默了两秒钟,听到乔年说:“茉莉,你认识戴先生吗?”

    “……”

    “茉莉,茉莉,你在听吗?”

    茉莉望向街对面,车辆、行人,在眼前如流水般平稳地滑过,冬日上午的阳光和煦而温暖,铺洒在大地上。她平息了一下呼吸,轻轻说道:“我不认识。”

    “怎么会呢,”乔年说,“你怎么会不认识,上次你去蒋国宇的婚礼上,有人亲眼看见了戴先生,他和你在一起,后来你俩一起离开的。我们校友圈里都传开了。”

    春丽也说过类似的话。

    眼前的阳光变得刺眼,胸口堵着一块石头,她像溺水的人喘不过气来。

    他们都说他是戴先生,可他分明就不是。现在的问题是,她该相信他还是相信他们。

    但这似乎也是不需要思考的,茉莉心里的天秤自然而然地移向了戴远知。

    她迅速地理清思路,问:“你想说什么?”

    “夏阮宵惹了人,他们现在不肯放她,如果你认识戴先生,希望你帮个忙。”乔年放软了语气。

    印象里夏阮宵这几年发展的顺风顺水,听到乔年的话,茉莉不可置信道:“她怎么了?你昨天一晚上没回来是因为她吗?”

    “她……哎,说来话长。”乔年不住叹气。

    茉莉说:“你先平静一下再说吧,我等你。”

    “好。”

    挂了电话,过了十分钟左右,乔年电话又进来了。

    能听到她脚步很急,带喘:“我刚刚出来,昨天一晚上没敢阖眼。我也是昨晚才知道的,昨天傍晚我下班回家的路上接到阮宵的电话,说她男人被抓起来了,欠了好多钱,上百万的高利贷,她原先还不知道,那些催债的上家里抓人才知道的。欠的实在太多,资产冻结也还不了的程度,他们说要是还不了就让阮宵去卖,也得把钱还上。”

    茉莉听得一阵一阵发寒:“这不是霸王条款吗?报警了吗?”

    乔年冷笑了一声:“报啥警,警察来了也没用,名字是他自己签的。再说那些都是什么人,是不能惹的人。”

    茉莉不平道:“这和夏阮宵有什么关系,她只是他的女朋友,签字的也不是她,为什么要连坐?”

    “现在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那些人你跟他们讲理,那是讲不通的,他们会说他们就是法理。”

    茉莉确定乔年无恙,松了口气。

    乔年说:“茉莉,你找戴先生帮帮忙吧,我们也是走投无路了才找你的,你和阮宵没有什么交情,就算当是帮我一个忙吧。”

    这样的事,茉莉再无知也明白不是她插手管得了,她之前不知道夏阮宵混的圈子竟是这样的,如今似一个外表光鲜的梦幻泡影,戳破了才知道里面是多腐朽,肮脏和黑暗。她明白,如果自己也跟着一脚踏入,那才是万劫不复。

    这种事就像男人出轨,只有零次和无数次,没有下限可言。此刻茉莉觉得自己仿佛站在荒芜的原野上,做了场梦般的诡异和不真实。

    她不是不想帮阮宵,而是没有能力帮。

    也许她可以找春丽想想办法,也可以向赤华求助,让他做个人情请戴先生出面,甚至可以求老太太向戴先生开口。

    然后呢?她因此欠下春丽或者赤华或者老太太一个人情,还要春丽或者赤华或者老太太再欠别人一个人情?

    如果对方真的是那么厉害的人物,他们三人中的其中一人岂不是因她的“多管闲事”而得罪了这个得罪不起的人?

    这个忙她不是不肯帮夏阮宵,而是她不能帮。

    沉默被阳光晒干了,她才终于开口:“乔年,对不起,这个忙我帮不了。”

    乔年似乎认定了茉莉和戴先生交情匪浅,先是好话说尽,见她仍不为所动,失控道:“黄茉莉,你果然是攀上了高枝就看不起我们这些同学了,阮宵还说你不是这样的人,让我来找你,求你帮忙,没想到啊,被我算准了。没什么好惊讶的,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看起来对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结果呢,还不是被蒋国宇追到手了吗,你也不过是看菜下碟,哪里是真的清纯。”

    “乔年……”茉莉惊异于乔年竟是这么想她的,她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我以为你和我住在一起是因为喜欢我。”

    “喜欢你?”乔年笑道,“你别做梦了,你这样爱装的人,你去问问我们寝室那几个,有几个喜欢你的?”

    一直到挂了电话,乔年这句话都在茉莉脑海中徘徊着。

    也许真的是她的问题吧。

    回忆起来,从小到大她都没有特别好的朋友,她也没有要和谁搞好关系的概念,每个人都可以和她来做朋友,她们也可以有别的朋友,她看似和谁的关系都好,但很少有真心的朋友。她曾经在听到过有个她自认为关系还不错的女生和另外一个女生在走廊的拐角偷偷讲她“我就挺不喜欢茉莉这种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她好像没有心似的,可那些男生都挺喜欢她的”,另一个说“不就是长得看起来清纯一点嘛”。她听了也没什么所谓,但心里还是有小小的失落,之后和那个女生也疏远了,后来又听别人说起那个女生,说她“别人诚心和你交朋友,你怎么可以这么冷落人家”。她没有解释,也不知道从何解释。

    这样的事情遇到得多了,她开始反省自身的问题,觉得自己性格过冷,不懂得照顾别人的情绪感受,想什么就说什么,于是她慢慢变得主动,但是再主动也不可能去讨好。和乔年生活在一起的这段日子里,她已经尽可能在配合。

    因为茉莉的性格,这半年里乔年有克制,对她不像对其他室友那么的“疯”。两人几乎没有一起在外面吃过一餐饭,乔年嫌外面吃食太贵,她喜欢在单位食堂买,能省下来很大一笔开销,也不喜欢茉莉在家里煮饭,只有早上从快餐店里带来的冷饭煮粥喝是她应允的。乔年会把水攒起来用,因为水费贵,不喜欢开灯,因为电费贵,也不喜欢茉莉浪费这些资源,在家只能开一盏灯,她们的小区还没换上天然气,煤气两个人也得分摊,每个人每个月用几次也得登在墙上,一清二楚,谁用的多下次就要多付钱。

    这样的小事还有很多,以前六个人住在一起察觉不到,两个人合租的时候再小的问题也会放大。茉莉不爱争端,更不爱为了这些小事弄得不舒服,跟着乔年确实省下了一笔不小的开支,没有坏处。

    茉莉失落和难过的不是乔年的误解,而是她突然的意识到,乔年的偏见打从一开始就烫下了烙印。

    误解尚可以解释,已经被打下钢印的偏见怎么努力都无法化解。茉莉并不想陷入自证的圈套里。

    她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了,站在十字街口,望着长龙似的车流发呆。红灯跳转绿灯,汹涌的人流从对面海浪般的扑来,很快她便被淹没了。

    这一刻她想到了赤华。春丽和乔年都说那天有人晚上看见戴先生将她带走,那个人应是见过戴先生才会这么笃定。但是那天带走她的是赤华,戴先生并没有到场。

    茉莉在人行道中央倏忽间停下。她想起来,那天晚上听说戴先生会来,但从头到尾她只看到赤华一个人。

    那么……

    这是比乔年的偏见更让她心烦意乱的问题。

    潜意识里她是不忍深究的,心里确乎是明白的,若是深究下去,猜测和疑虑如岩石缝中源源不断冒出的水珠,将打破她对他人品的认可,她的崇拜,和对他的信任,再也无法和他交往下去了。

    茉莉不愿这样的事实摆在面前,也逃避接受。

    她怔在道路中央,接着又往回走——乔年已经找到,也没有生命危险,她不必再为她的安危担忧,可以回报社继续上班。

    茉莉屁股刚坐热,中午吃饭的时间到了。报社内部没有食堂,从胡同口出去大街对面有一家茶餐厅,和民汇社有合作,拿着工作证过去吃饭,餐费能减免一半。茉莉每次过去都会吃一碗面,有时候是云吞面,有时候是杂酱面,再要一个荷包蛋铺在细软的面条上,香味肆意。

    上这儿吃饭的都是附近的居民,和报社的同事们都熟悉了,吃饭前吃饭都习惯打一声招呼,浓重的京片子,别样亲切。

    茉莉经常坐的位置旁边总会有个五十多岁的阿姨比她早些时间坐在那儿,时常一个人吃好几盘菜,菜色丰富,细嚼慢咽,腰背挺拔,仪态端庄,看她吃饭是一种享受,茉莉也会受她影响,不自觉地督促自身仪态。

    阿姨上次来的时候说要给茉莉做媒,不过她没有把小伙子的照片带给她,要等下次见面拿给她看看。

    茉莉有时候要出外采访,不是每天都会在这里吃午饭,阿姨也有自己的生活,不是每次都能碰到。

    今天阿姨就没有来,倒是很少在茶餐厅吃饭的春丽却过来吃饭了,端着一只托盘,盛着好几样小菜,都是餐厅里最贵的那几道。

    茉莉低头往嘴里吸面,微微抬了下头,等吃完了这著面,打趣道:“不会是月底没钱花了,都吃上素了?”

    “哎。”春丽叹了声气在对面坐下,“我觉得我得低调点。”

    茉莉咬着荷包蛋,不解看她道:“怎么了?”

    “跟你讲个八卦,我前男友那圈子里的,”春丽拿起一个春饼,往上面夹几块烤鸭黄瓜片和土豆丝儿,卷起来,边自顾自说道:“创世房产的老总去澳门豪赌,连公司都抵出去了,还欠下几百万高利贷,现在人还不知道是生是死,最傻的是他那包养的情妇,人老婆跟他离婚,两个小孩安顿到了国外,就这傻女人傻啦吧唧的还上赶着去赎人,要是我早跑了。那地头蛇是谁,那是于家那小祖宗啊,你知道于家后面是谁吗?”

    春丽吃着卷饼儿,慢吞吞喝了口汤,说道:“于长东,就是这祖宗的爹,来头可不小,连戴先生都要让他几分,于家和戴家渊源关系很深,就算是顶商圈都没人敢惹的存在。这女人傻兮兮的,好像是……”说到这儿,春丽看了眼埋头吃面的茉莉,想起来,“姓夏的一个女星,之前创世那位花了老多钱捧她,也是毕业于你们学校的。”

    茉莉没有吱声。

    春丽吃的很少,吃完了,喝两口汤,开始摆弄她新做的指甲,继续讲那八卦:“女人啊,对感情太执着总归不是件好事,还是那句老话,关系当中一定要图点什么,图人或者图财,两样不能全占齐。图人那就不要顾及有钱没钱,就看他愿不愿意给你花钱,人品好不好,那些好的工作和好的社会地位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图财呢,那就别想着要他对我们专情,对我们好了,只要他有钱,感情有没有那无所谓,愿意给钱,你情我愿,一切好说。最怕的是什么,就是这种,说傻呢,她这也不是傻,应该是贪吧,还以为这男人能东山再起,记得她的这点好,日后发达了还会照拂她?男人这东西,最现实,最势力了,女人啊,把自己想的太聪明,两头都想要,结果到头来把自己都搭进去。”

    “引以为戒啊,一定要引以为戒。”

    这番话赤裸裸、血淋淋,给茉莉好好上了一课。一碗面还剩一大半,她却觉得此刻已经饱了。她好像在夏阮宵身上,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自己的一小片影子。她忽然很能理解夏阮宵了,也许夏阮宵并不是所谓的“贪”,而是在日久相处中不自觉的生情。

    模糊的迷恋你一场,就当风雨下潮涨。

    她好似明白了,为什么乔年要来找她求戴先生帮忙。这件事,看来只有戴先生出面才能解决了。

    后来冷静下再回想那次通话,茉莉想一个人在情急之下有失控的情绪是正常的,她早没有气了,如果乔年或者夏阮宵真的因此出事了,她会愧疚。

    谁都不希望一个好好的,活生生的人,平白无故的遭受那些非礼的对待。

    也许对夏阮宵来说,她现在如同生活在炼狱里。想起曾经她对自己的帮助和那些温情,茉莉相信她不是一个本质很坏的女孩儿。

    如果能帮却不帮她,未免显得太过凉薄和冷情了。

    但是戴先生,她该去哪里找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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