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茉莉不想再听下去了,掉头往回走。脚下踩不实,头重脚轻,身体像在半空浮着似的,意识脱离开,喝醉酒似的,意识是清醒的,脑海中跳出来一个一个的画面。

    一忽儿是第一次见到他,在前院浇花,一身素白,气质卓然;一忽儿是在昏暗的裁缝铺里,他张开手臂,把整个后背交给她的泰然自若。“给你做一回模特”,仍记得他说这话的语气,带着玩味和轻轻的笑意。还有他捏着软尺,带着她的手一寸一寸压向腰腹,窒息狭窄的空间,满是男人的气息和体温。

    也记得他在电话里无奈叹息,说“怕了你了”,是指怕了她的眼泪。在他的车上听完了想听却听不到的偶像的整张专辑,可以和他畅谈梦想,也可以毫无芥蒂评价他,一起说老板的坏话……他总是那么的耐心,那么的友好。太多太多数不清的心动瞬间,她以为找到了三观契合,志同道合的知己。

    茉莉感到胸口窒闷,无处发泄的压抑盘根在心间。她还是无法接受他会骗着她,隐瞒她,以至于第一时间不是选择相信,而是试图找出证据证明他并非戴先生本人。

    当她越是拿着放大镜搜寻时,越发的觉得这证明是个笑话。其实她心里早就怀疑,大脑却不肯使自己相信,因为一旦成真,面临的就是信任危机。

    在感情面前,人会撇开客观事实,选择盲目。

    茉莉无法再往前走,坐在游廊两侧的坐凳上,她需要静一静,需要静一静。鲤鱼从四处聚拢,泛起涟漪,水波映着一盏盏的廊灯,在冬夜里凄清静谧。鲤鱼见她没有投食的举动,各自散去,水里再次漾起波纹。风吹在脸上,茉莉感到有些冷,但她没有动,她需要这样的冷,来醒觉她的心。

    她现在只觉得有一种受了骗的郁闷,内心深处仍旧不相信他会骗她,他这样坦荡的人,一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她还在为他找着借口,明知道这只是说服自己的策略。她实在不想体会掩埋在废墟下的委屈、难过和伤心。它们却还是从缝隙处,从极细微的毛孔里,钻出来,层层叠叠地裹着她。

    他没有理由编一个假身份骗她。戴先生那样的身份地位,压根不需要用骗的,也不可能会有什么隐情,这些她骗骗自己就可以。

    之所以会隐瞒身份,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一个身份地位很高的人,为什么要对一个普通人隐瞒身份——她心里很清楚,在他眼里,并没有把她放在一个平等尊重的位置去看待。

    如果他是赤华,她尚且还能凭借努力让他看到自己,还可以搏一搏,看着自己清醒的沉沦下去也未尝不可。

    如今他是戴先生,差距太大,身份太悬殊,眼界、阅历,岂是她仅靠努力就能并肩的?况且,他选择了隐瞒,并不坦诚的行为,起码能说明在他眼里,她并不够格。

    还有那位江南林家。家世、才华和能力手段,样样都让人钦佩,远非池中之物——只有那样优越的女子才能入得了他的眼。

    茉莉落寞地垂下眼去,望着身上这件貂皮大衣,捻紧了手。她难过和委屈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她的真诚和热情得来的是欺骗和隐瞒之下的不尊重。

    期待他真挚感情的自己,好像扮笑脸的小丑啊。

    心酸,丢脸,又可笑。

    春丽说的对,图人的感情是最不可靠的,是她贪心过重。

    茉莉清楚地知道,这座山头不会是她栖息之所,若不在这时停止攀登,往后只会跌得更惨烈。但是,她真的舍得放手吗?付出去的感情,能那么容易收回来吗?

    答案连她自己也说不准。

    *

    茉莉忘了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屋里人头攒动,比刚才还要多的人,烟酒味充斥。往里面走了几步才看清,那人坐在东北角的太师椅上,跷着腿,松弛自在,单手架在扶手上,斜靠在一侧,和旁边的宁储说着话,像是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低低的笑出一声,唇角弧度微扬,一副游戏人间的姿态。

    即便是那样没规没矩的懒靠着,都没给人塌腰耸肩之感,修养刻进了骨子里,从举手投足细微之间自然流露。这模样无疑是勾人的,除她之外,这屋里头也有别的女士,在往他那处瞧着。戴远知似乎对此习以为常,散漫地靠着,神情闲淡。

    茉莉低着头,从人少的另一边角落绕过去,到老太太跟前坐下,从这儿直线过去不到五米,坐着戴远知,分明侧头与人交谈着,在她落座时,像有感应般,淡淡地将目光转了过来。

    茉莉和老太太说着话,装作没感觉到那道突然而至的视线。

    屋里的人都在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攀附,耳边也都是时政,经济和行业种种听不懂的话题,茉莉再次深切体会到格格不入,这种明显的阶层差距不是她身处其中就能融入的。

    她在冷风里坐了大半个小时,到里头暖气再一吹,冷热两股力道缠绵,鼻尖耳朵脸颊都有种不健康的红晕,老太太让武罗把厨房里的燕窝端过来,让她喝了暖暖身子。

    就在武罗出去的时候,走进来几个人,将屋里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来人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打扮很时髦,穿着一套高定抹胸裙,前拥后簇的,声势浩大,仿佛是来走T台,而不是来参加寿宴的。

    原本围在一起高谈阔论的中年男人面带喜色过去,那姑娘张开手臂,唤了声“大哥哥”,和男人拥抱。

    人群中小声议论着。

    “那好像是秦家的小千金,秦舒蝶,出了名的娇宠。”

    “哦,她就是秦董第三任夫人生的那个娇气小姐?”

    “可不是,秦家前头都是儿子,一心求女儿,秦董五十岁那年生了这么个宝贝疙瘩,那真是极万宠于一身了,听说最近又有新花招了。”

    “什么新花招?”

    “说是要进演艺圈了。”

    作为秦氏继承人的秦家浩有意把妹妹介绍给戴先生,如果能和戴家联姻,那是再好不过,不仅妹妹日后荣华富贵享受不尽,秦家的地位也将再上升几个阶层。但戴先生没那么好搞定。所以这次才会把妹妹带过来。

    这屋里和秦家浩怀着相同心思的大有人在,都知道戴远知于十年前同林家那位分手之后,身边就再也没有这么张扬地出现过谁。戴先生生性风流,却没人敢真正去八卦他的私生活。不是没有往他怀里塞过美人的,但他就是提防小心克制,唯恐那些图谋不轨不安好心的异己,事业版图越做越大,身边那个位置始终空着。

    也正因为如此,林扶摇成了神话般的存在,很多人都说那是戴先生的白月光,他迄今不娶也是因为她。

    秦舒蝶来的晚了,这屋里但凡带着女眷的都来老太太榻前说了一会儿话,图个眼热,最主要还是让戴先生过个眼。

    秦家浩将秦舒蝶引到老太太跟前,介绍道:“宋太太,这是我小妹,秦舒蝶。”

    秦舒蝶从旁边取过一个礼盒,送到老太太面前:“宋太太,他们说您这什么都不缺,因为有戴先生经常给您送东西,”说着,她面含娇羞地瞥了眼不远处的戴远知,接着道,“这是一颗百年血参,祝您福体安康。”

    正这时,武罗回来了,从保温盒里取出一碗热腾腾的燕窝,对茉莉道:“黄姑娘,趁热喝吧。”

    将秦舒蝶的视线引了过去。早听说老太太最近多了一位新客,见过的都说十分貌美,想必应该是这位。秦舒蝶毫不遮掩地端着打量的目光审视着茉莉。

    茉莉今天没什么心情,眼前这位大小姐不怀好意的视线也熟视无睹,顾自低头喝着燕窝,想着把这碗喝完就告辞了。借口已经想好。

    想必他这么忙,也不会注意到她。

    一旁的秦家浩也察觉到了。忽然看到角落里放着的一架古董钢琴,想到老太太爱好音乐,急于表现心切,没多想的道:“Camellia,你钢琴不是考过了十级,宋太太年轻的时候在音乐领域也颇有造诣,你露两手给宋太太看看,让她指点指点你。”

    秦舒蝶顿时听懂了她哥的暗示,她在进门的时候看到那架钢琴时就跃跃欲试了,都说老太太屋里的东西没有不值钱的,这钢琴颇有来头,还是戴先生专门去海外从拍卖会上竞价,给老太太的礼物。

    老太太倒也没说什么。秦舒蝶娇宠惯了,即使在人家家里也是如此,老太太没有说不行,她就当是应允了。在众人的目光里,想象着戴先生此刻的目光也一定在她身上移不走,像骄傲的孔雀一般,施施然走到了钢琴前,掀开上面的防尘罩,坐在钢琴前打开琴盖。

    这钢琴不是摆设,老太太有兴致的时候也喜欢坐在这儿弹一会儿,后来茉莉来了,她会靠在躺椅上听茉莉弹,指点她的指法。

    秦舒蝶在国外修的是服装设计,许多年没有碰过钢琴了。当年她学钢琴不是有多喜欢,只是因为爸爸说这是名媛交际圈里必备的技能,是炫耀的资本。秦家浩说的钢琴十级不难考,相当于小学水平。搬出钢琴十级吹嘘水平有多厉害,不过是班门弄斧,骗骗不懂的人罢了。

    外行听热闹,内行一听就听出来,一段入门级的《小步圆舞曲》弹的生涩无比,戴远知听了会儿便没再细听下去,转过头继续和人交谈。

    秦家浩看这情形不妙,正要说两句缓和气氛,这边,老太太更是眼也没抬,招手道:“茉莉。”

    茉莉喝完了燕窝,正帮老太太按摩小腿,闻言顿了顿,老太太说道:“你去弹一首霓裳吧。”

    放在平常,老太太说什么,照做就行了。今天茉莉心情不太好,弹琴更没心思。

    “秦小姐弹的很好,我还是不献丑了。”她垂眸,专心致志按着腿。

    老太太笑道:“你什么水平,是不是献丑,我难道会不知道?去吧,小脸绷了一晚上了,去弹会儿琴纾解纾解吧。”

    老太太的语气那么宠爱,像极了奶奶,茉莉绷了一晚上的弦差点断裂,几欲掉下泪来。她应了声好,抿着唇,站起来走到了钢琴旁。

    秦舒蝶刚被秦家浩请了下去,拎着裙子离开的时候和茉莉错身而过,轻轻的一哼,满是不屑。

    茉莉的钢琴启蒙来自奶奶。后来奶奶临终前还不忘嘱托她要坚持,不要丢了这门兴趣。爸爸是极为孝顺的,就算家里再艰难,还是把学钢琴的钱咬牙挤了出来。奶奶留下来的那架电子钢琴陪伴了她好几年,直到后来上大学兼职赚了钱,才换了架好一点的钢琴。

    坐在钢琴前,茉莉回归了平静。她又回到了小时候,变成了依偎在奶奶和妈妈身边的那个小女孩,她今晚的难过、委屈和不堪都化作了曼妙的琴音,回荡在屋里每个角落。

    四下寂静,人们都停下了交谈,或是轻声细语了起来,不忍打破这美妙的音乐。茉莉也好似忘记了自己在弹奏,将一腔热烈的感情都付诸于指尖,她的眼泪滴落下来,砸在手背上,但她依然没有停止弹奏。

    她想到了很多,很多很多。这段时间与他的种种,他的耐心,理智,客观,温柔,细心。她深深地被折服,吸引,误以为她也可以共享他的人生,却忘记了那是他的修养,是个人的品质,和她是谁,是不是她都无关,如果换作是别人,他也会同样的对待。

    梦终归要醒,就像这弹奏也有终点一样。

    “这是谁啊?”

    “弹的比秦家千金要好听太多了。”

    “这位好像是宋老太太的座上宾,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估计也是哪家的千金吧。”

    ……

    众人发现戴先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停下了交谈。他的目光悠远而深邃,静静地聆听,注视着钢琴前的背影。

    戴远知从琴声里听出了忧伤的情绪。他眯起眼,心情也似乎受到了影响,压抑不住的烦闷,明明刚刚还好好的,莫名其妙,没有原因。

    宁储见他半天没有反应,神思缥缈的样子,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戴远知的手指随着节奏轻轻击打着,他在想什么呢?

    在想,她为什么心情这样的不好。

    在想,过会儿,要怎么哄哄她。

    你看,你心情一不好,也影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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