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茉莉不再动了,像被施了定身术。维持着一个动作坐了片刻,她感觉有些累,而且这个姿势坐在他腿上,也很别扭,戳了戳覆在她腰上的手。

    身后没有动静。

    房间里有暖气,本来就热,他头靠着她,抱得也这样紧,让她更热了,匀长的呼吸传来,贴着她的后背,几乎可以认定他是睡着了。

    他应该回来没多久,车马劳顿,加上这么大动干戈的一番,就算是铁打的人也会疲倦。茉莉有些疼惜的想,悄悄扭了扭发酸的脖子,不敢太大幅度,以免吵醒他。目光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最后落在了他的手上。

    这双手此刻环着她。

    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是她见过最长最好看的手。双手交叉着,看起来很禁欲。这样一双修长的手,曾经好几次轻轻松松包裹住她的手。几乎能想象出来这双手带来的触感,干燥温暖的体温。

    然后,茉莉视线顿住。发现他右手虎口延伸出来的血痕,沿着手掌的纹路细长的一条。

    玻璃碎片四溅的画面在眼前陡然浮现开,茉莉心跳压不住,她想起他眼里的凌厉,也记得那玻璃碎片如何被他抵在黑哥颈上,这道伤疤应是那时候划伤他的。

    茉莉来不及细想,轻轻掰开他的手想要查看。这一动作把戴远知弄醒了。

    茉莉的手被他下意识反握住。

    见是她,戴远知警觉的神经放松开。

    他眠浅,严重的失眠,就算极度困乏的时候也很难入睡,却没想到竟在她面前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我睡了多久?”他揉着眉心,嗓音是刚睡醒后的哑。

    “你先别动,让我看看。”茉莉掰开他的手掌,看到上面深长的伤口时,即便已有了心理建设还是控制不住地蹙紧了眉心,“痛不痛?”

    伤口结了一层血痂,本是没感觉的,就算是碎片划破皮肤的时候,他也没有痛感。这点伤对他来讲根本算不得什么,何况当时满身戾气包围,就算再深的伤,也没有太大感觉。

    但此时,看到她心疼不已的模样,戴远知忽然觉得这伤口好像都疼了起来。

    他垂眸,想象着,当一个人感到疼痛的时候会怎么表现出来,蹙起眉,舔了舔唇,在她手指轻轻触碰那里时,轻嘶一声。

    “弄疼你了?”茉莉连忙放开手,紧张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发现他的痛苦还是没有减轻,想了想说:“我帮你吹一吹吧。”

    小时候每次她受伤的时候,奶奶都会帮她吹一吹。

    吹一吹就不疼了。已经根植在了茉莉心里,后来每次擦伤、划破,感觉到疼的时候,就会吹一下伤口,好像这样做就真的能起到缓解疼痛的作用。

    她半跪在床上,双手捧着他的手,低下头去,长发从肩膀两边滑落到前面,在伤口咫尺距离的位置,轻轻地呼了呼。

    像一股电流,贯穿心脏。是一种无法言说,无法描述的感觉。戴远知想,他这辈子恐怕都难以忘记眼下的这一刻,她带给他的体验。

    她像一只懵懂无知的小鹿,就这样闯入他的这座密林。

    戴远知将她揽了过去的时候,茉莉还在说:“你这儿有没有药,我给你上……”

    “上什么药?”他笑得散漫,贴着她耳边,有一种浮浪的坏劲。

    “你就是我的药。”

    茉莉脸一顿赤红,埋进他怀里。

    “去洗澡吧。”戴远知摸着她的头,手指缠在发丛里。

    “可是,我洗澡的家伙还没到。”

    “这不来了吗?”

    她楞一楞,然后抬起头来,看见戴远知朝门口扬了扬下巴。仔细一听,门铃在响。

    戴远知轻轻拍一拍她的后背,要起身。

    茉莉忽然反应过来。

    送来的东西里面有贴身穿的衣物,不能给他看见。

    以最快的速度跳起来,穿上鞋子,丢下一句“我去拿”,飞奔出门。

    在她跑出去的时候,戴远知也悠悠地下了床,果然看见她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外。转头看见他抱手悠闲地靠在门口,茉莉尴尬却不失礼貌地一笑。

    戴远知自然知道她的意思,给她指出了楼梯的具体方位。

    哒哒哒,是她跑远的脚步声。下楼的时候,茉莉试着在脑海中搜索上次到他住处的印象,一一都对应不起来,这里明显不是上次的房子,却是一样的大。

    茉莉以最快的速度取了东西回楼上,快到房间的时候放慢了脚步。戴远知仍靠在门口,看着她走过来,问:“洗澡吗?”

    他没穿大衣,屋里暖气温度高,连毛衣也脱了,衬衣的袖口挽到手肘处,领口下解开着一颗衣扣,和平时正式商务的样子比起来,显得很居家。

    也许是这种居家的氛围感,又也许是他说话时放松的语气,都给了茉莉一种,他在邀请她一起洗澡的错觉。

    虽然觉得很荒谬,但她的步子还是下意识地顿了顿,有些迷糊地望着他:“啊?”

    看样子像是还没睡醒。戴远知逗她:“要帮你把洗澡水放好?”

    茉莉反应过来,为刚刚冲出来的想法感到好笑,她是藏不住心思的,心里想笑,当即脸上也展开了笑颜,“我可以拒绝吗?”

    很明显他那句不是问话,一时间戴远知看不出她是故意的还是认真的,蓦地笑了一声。

    “小坏蛋。”

    最后戴远知还是帮她放好了水,他这里的热水温度调节有些复杂,担心她不会弄,提前把这些后顾之忧免除了,符合他一贯的性格。

    在戴远知放热水的时候,茉莉在外面磨蹭了一会儿。进去的时候看见他弯着腰试水温,可能是热气蒸腾带给了她想象空间,茉莉觉得这个场景可以来一点花瓣浴,但她没说出口,倒不是真怕戴远知安排,而是在人家家里她这么说,也太不知好歹了。

    这个念头就这么划了过去。等到定下神来再去看他的时候,才感觉到有几分别扭。虽然已经和他有过拥抱亲吻这些看似亲密的举动,但戴远知向来是尊重她的,即便亲吻也是克制小心和呵护。如此在浴室里看他为自己试水温,大概没人会想到私底下的戴先生会有这样一面。她也不可免俗的,会想入非非。

    但茉莉心里分明清楚,眼下的这一切并非让人双脚落地的现实。

    她想起金刚经上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万物因缘聚生,也因缘散灭,暂时存在,不可执着。

    她心里默念着。

    应作如是观。

    应作如是观。

    热气氤氲中,他转过头,望着眼神迷蒙的茉莉,问:“怎么了?”

    这倘若也是幻觉的话,得有多大的定力才能抽身而出呢?

    她摇了摇头,没说话。

    “水好了。”他说。

    茉莉点了点头,走过去,把换洗的衣物放进柜子里,听他在身后说:“水温调好了,开关直接打开就行。”

    “好。”她还是那样应着,没有转头,听到他的脚步声出去了,关上了门。

    茉莉脱了衣服,跨进浴缸,沉入热水中,她在水里屏住呼吸,长发铺散在水面里,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冷静下来。

    但头脑再冷静又有什么用呢?人还不是会被局势推着走,越想掌控却越掌控不了。就像此刻的自己,在这里,在他家的浴缸里泡着,是她能改变得了的事实吗?如果是今天上午的她,想必压根不会料到会发生这么多事,也想不到现在的她会在这里。

    她忽然有点明白小时候奶奶时常说的,活在当下,享受当下的意思了。

    竭尽所能,不留遗憾,以后的事她管不了,也不可能预测,但眼下,是她能抓住的,不必挣扎,也不必抗拒,这是她的命运,命运给什么就接受什么,能给她的就一定是她能接住的,就是她的。她要做的,就只是接纳便可以了。

    茉莉浮出水面,趴在浴缸上,闭上眼睛,感受这具身体与水的接触,热水纾解了全身的压力,消散了所有的疲劳,她不用去想为什么到这里来,为什么要来,也不用去想以后的种种,只是呆在这里,放空自己,沉浸和享受她该享受的就可以了。

    茉莉的这个澡洗的久了些,虽然有浴袍,毕竟在人家家里还是不敢太放肆,规规矩矩地穿好了衣服,吹头发是最麻烦的一步,她没有耐心,吹了一半就不干了,披散在腰上,下了楼。

    还没走到客厅就听到传来的说话声。

    戴远知表情肃穆,来回踱步,他走得很慢,右腿像是受了伤,不仔细看不明显,黄占磬候在旁边,听起来像在谈乱着工作上的事,茉莉听不懂,也不关心,目光转到了旁边,看见沙发扶手旁搁着一柄手杖。

    听到脚步声,戴远知回过头,交谈就此打断。

    茉莉记挂着他腿上的伤,也没管旁边是否有人,走过去掀开他的裤腿要看:“你是不是……”

    在她走到面前弯下腰来时,戴远知便有所察觉。

    一只手适时地按住了她的动作,茉莉抬起眼,撞见他安慰的笑眼:“没事儿。”

    她仍是不放心,正欲说话,旁边黄占磬插了一句嘴:“这伤表面看着没事儿,实际上伤到了骨头。”

    云淡风轻的语气,却听得茉莉心揪起。

    戴远知横了眼黄占磬。

    茉莉看向黄占磬,问道:“怎么伤的?”

    戴远知再次用眼神警告地扫向他,黄占磬顶着压力说道:“本来前几天都要回来了,去市里开会,在酒店门口我们正下车,突然冲出来个小孩,后面跟着辆车差点就要撞上,大伙儿都没反应过来,戴先生已经抱起了那孩子,好在车刹住了,不过这腿还是撞到了。小孩子倒是没什么,让家长给接走了,他自个儿在医院里多躺了几天。”

    黄占磬说话的时候,戴远知也不打断,歪靠着身懒懒听着,见他停了才凉凉瞥过去一眼:“说完了?”

    黄占磬识趣地说道:“老板,我先走了。”

    戴远知懒洋洋点了下头,然后侧过头,看向茉莉。

    她还沉浸在刚刚的描述中,平静的叙述的背后是一段怎样的惊险,她不敢想象,那画面却在脑海里自动生成。

    戴远知倾身去拿茶几上的袋子,虽然与沙发有一段距离,奈何他手臂长,轻而易举地捞了过来。

    药膏被取出,盖子在指间旋开,涂在棉签棒上,戴远知轻轻捏着她的下巴尖,动作轻柔地上药。茉莉转着脸,余光里是他墨玉的发和醒目眉眼,她突然地问:“当时你怕不怕?”

    当时你怕不怕?

    他知道她在问的是什么,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上药的手只是顿了一刹,紧接着淡淡问道:“你去灾区之前知道会有危险吗?”

    “知道。”

    他耐心涂着药,眼里只有她脸上的伤:“知道为什么还去?”

    “因为工作。”

    “不是。”

    茉莉一愣。

    药涂完了,他又看了眼她脸上被药膏覆盖上的红痕,扭上盖子:“那不是你们报社的采访任务,你有权拒绝。”

    “我是新人,任务来了,就只能上。”

    “如果真的不想去可以不去,谁也没办法强求你。”他将药膏和剩余的棉签一同扔回袋子里,斜靠着沙发看着她。

    茉莉顺着他的思路想了会儿,慢慢明朗了起来:“你是想说,是我的本能促使这件事发展。”

    戴远知点了点头。

    他靠着沙发,慢慢说道:“事情发生的时候,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本能,第二反应才是经过思考后,大脑发出的指令。大脑在本质上是一台精密的机器,并不能代表我们的本心,所以它会权衡利弊,会评判分析,也常常会出差错,做违背良心的事。很多时候我们都会把大脑发出的指令当做是自己的本心。人在任何时候都要分得清这两者的区别。可往往很多人是分不清的,以为大脑想的就是本心。”

    “你知道我最欣赏你的是什么地方吗?”他将药袋放在她的手边,指了指,“别忘了,明天出门带上。”

    这过程中,他的视线没有移开过她,接着说道:“是你很少被外在情绪所困扰,能够时时刻刻遵照本心处事,这一点,我不如你。”

    茉莉没理解:“但我没觉得这是多了不起的事情啊,人不就是心里想什么就去做什么吗?而且我也有很多的困惑,并不能像你说的,完全摒弃情绪。”

    戴远知却笑了笑,不再多做解释。

    这其中的道理一句两句话说不清楚,要慢慢地领悟。至于什么时候才能领悟得到,全靠悟性和经历。

    她现在处于本真的状态,会有疑惑是正常的,但并不代表这个状态不好,恰恰相反,这是最好的状态。换句话说,至真才是至强,至柔才是至刚,上善若水,兀自流淌,无形无迹。而被世人所追逐的术,痕迹太重,并不属上乘。

    只不过,本质和道理一旦都弄清楚了,也回不去原来的状态了。就像他现在,少了真的一面。

    事态的发展不是那么快的,需要一个蜕变的过程。

    戴远知不急,他愿意等。

    “要不要陪我去吃饭。”他站起来。

    茉莉茫然,“啊?”

    戴远知低头系着袖子上的纽扣:“宁储把戏班子叫到老太太那儿去了,说是给热闹热闹,带你一块儿去看看——”

    说到这,他抬起头,含笑的眼眸对上了她:“让他把满汉全席也带过去,上次你不是没吃过瘾。”

    茉莉一怔。

    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件小事。她自己都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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