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我能不能不去?”茉莉问。

    戴远知看着她,“为什么?”

    她指了指刚上完药的脸颊。

    戴远知会意。

    “等会儿。”他说。

    走到衣帽架旁,取下一顶网纱帽给她。

    茉莉认出是上回买鞋戴的那顶,后来在下了车时还给了他。

    原来他早有准备。

    茉莉双手搭在帽檐两边,仰起头,网纱的影子落在她脸上:“看得到吗?”

    戴远知双手插着兜,俯下身去,完全将她罩在高大的身影下。

    手指勾着帽檐,稍稍地抬起,尾指擦过她的手,视线撞在网纱下的那双清瞳,顿一顿,然后笑着移开,落在粉白脸颊上。

    药膏干透,红痕淡淡的映出。

    不能骗她完全看不出,又想她乖乖跟他走。这确实是个问题。

    戴远知直起身时顺势将她的帽子扶正:“担心老太太看到了?”

    茉莉点了点头,“所以看得到吗?”

    他沉吟了下,说:“不坐在她身边是看不到的。”

    “这好像不太好办。”老太太见了她,一定会让她坐到旁边。就算不坐在旁边,去了第一件事就是和她老人家说话,怎么都行不通。

    “要是真问起来……”他拖长着语调,似思考。

    茉莉心急:“真问起来怎么办?”

    模样透露着急切,一双清瞳紧紧盯着他,圆而大的眼睛,如黑葡萄一样生动水灵,是可爱的。戴远知舒展神经,笑了起来,他想摸她的头,意识到戴着帽子,只好把手放在上面,隔着帽子用拇指轻轻摩挲几下,语气轻松的说:“这些小事,都交给我。”

    “你要怎么说?”

    他故弄起了玄虚:“暂且保密。”

    茉莉突然想知道他会如何巧妙地化解。

    “还有其他问题吗?”他问。

    她摇摇头:“暂时没有。”

    戴远知不吝评价:“这个暂时用的很好。”

    暂时,说明一会儿说不定还会蹦出来。

    他去换了一件大衣来,半弯下腰,手掌朝上伸到她面前:“现在可以跟我走了吗?”

    茉莉抿起唇,强忍笑意,网纱半遮下,酒窝浅浅。她把手搭进他的手掌,淑女范十足:“走吧。”

    到了地儿,武罗出门来迎,见戴远知自己从驾驶座下来,楞了楞:“戴先生,怎么又是您自己开的车?”

    被戴远知一觑,武罗连忙闭上嘴。

    茉莉晚上喝了一大碗面汤,憋了一路,急着上厕所,也没仔细听武罗的话,对戴远知丢下一句“你先进去,我过会儿到”,急匆匆跑进前门。

    戏台就搭在屋里,下面一张大圆桌,老太太坐在中间,宁储和戴珍蓁各一边,满桌的肉,涮锅里冒着热气,白雾蒸腾。

    戴远知脚刚跨进门槛,正唱《霸王别姬》里的那段:“那汉王刀兵又起,全不顾众苍生,休养生息,愿上苍,息干戈,顺从民意,愿楚汉民征战,造福华夷……”便见白雾后头有个脑袋缩去了桌底下。

    他闷声不响到了旁边坐下,一手拎起那姑娘后衣领,将她从桌底拽出来:“你二哥眼睛又不瞎。”

    戴珍蓁像被抓住三寸的蛇,连忙给二哥把碗筷都摆好,还不忘双手捏拳给二哥捶捶手臂:“二哥,这次真不怪我,是宁储哥硬要带我来的。”

    宁储无故躺枪,气笑了:“你这小白眼狼,有事儿你是真大义灭亲啊。”

    戴珍蓁又去哄他,用公筷夹了块涮好的牛肉放进宁储碗里:“宁储哥,吃肉,吃肉,消消气儿。”

    她也没忘记她二哥,一碗水端平,给戴远知碗里也放了块牛肉:“二哥,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不是说要去一个月的吗?”

    戴远知脱了大衣交给武罗,调着酱料,头也没抬:“我不回来多好。”

    心思被看穿了,戴珍蓁嘿嘿笑道:“二哥待我这么好,我是这种恩将仇报的小人吗?”

    戴远知轻哼一声,没再理她,开了一双新筷给老太太夹了肉,关照了她近来的身体情况,间隙,朝门口望了好几眼。一一都被老太太看在眼里,也只当是不知。

    过片刻,茉莉款款进来,到得屋里也不见她脱帽子,在戴远知旁落了座。老太太和宁储对她的到来没有任何惊讶,最属兴奋的还当是戴珍蓁,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茉莉,上回在老太太的寿宴上见过了面,但都没好好认识一番,后来吃过饭她想进一步发展,被她二哥打发回了学校,想起这事儿她就来气。

    从茉莉进门后,戴珍蓁的眼睛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盯着她进来到落座,那表情像是看仙女儿,如沐春风般。

    “哈啰,黄茉莉,你还记得我吗?”戴珍蓁隔着她二哥,将脑袋略微探进桌子,对茉莉挥挥手。

    茉莉猜她应该就是他家的小妹妹,上次老太太虽没跟她介绍,待到她事后回想起来,也不难认出。刚要对戴珍蓁微笑示意一下时,戴远知一个眼风扫了过去:“没大没小,叫姐姐。”

    戴珍蓁瘪瘪嘴。

    这时,老太太突然开口:“按辈论,茉莉得喊幺儿一声姑。”

    茉莉一愣。

    戴远知把一碗参汤放在茉莉手边,淡淡道:“不讲究这些。”

    老太太看了眼他,没再说话。

    感受到两人之间似有些僵持,茉莉笑着打破了冷寂:“名字本来就是给人叫的,你可以叫我茉莉,你叫什么?”

    戴珍蓁孩子心性,也没感觉到饭桌上细微的涌动,一听茉莉的话,高兴了起来,放下筷子,擦了擦手,站起来郑重地伸出手去:“我叫戴珍蓁,家里排名老小,你可以喊我幺妹。”

    见她这么大阵仗,茉莉自然不能冷落,也站起身去握戴珍蓁的手,“你好,幺妹。”

    要不是碍于戴远知中间夹着,戴珍蓁恨不得立马跳起来给茉莉一个熊抱。

    这顿饭吃的比上回寿宴尽兴的多,除了开头他和老太太之间有些暗涌,后来两人似乎也忘了这茬,还和寻常那样聊着天,至于老太太说的辈分,茉莉听不懂,也弄不明白,疑惑一下也就忘了。

    虽说是来陪他吃饭的,茉莉也发现,他依然是吃的最少的那个,却是最忙的那个——忙着帮她涮肉、夹菜。

    说起来,这是第二次和他同桌吃饭,细致贴心,和第一次一样。茉莉本来以为晚上吃过了,她理应是没有什么胃口的,在车上的时候她还这么想,可一走进这屋里,闻到满屋的香味就垂涎欲滴了。

    只不过《霸王别姬》太悲情。

    要是换个欢快一点的,兴许她还能多吃一点。

    这桌上最忙碌的其实不是戴远知,而是戴珍蓁。吃饭她是向来不认真的,这次因有茉莉在,她的三心二意更显而易见。吃会儿东西,看几眼茉莉,吃吃的笑,十足痴汉样,对戴远知让她专心吃饭的警告也当耳旁风,末了,还凑到他耳边说:“二哥,我真羡慕你啊。”

    戴远知睇她。

    戴珍蓁感叹一句:“美人在侧,我就没你这好福气。”

    戴远知拿筷子另一头敲了一记她脑门:“成天看那破书,学的什么东西?”

    戴远知说的那“破书”,其实就是时下市面流行的言情小说,什么霸道王爷啊,叛逆妃子这类,有些内容描写过于详细,十分不堪入眼。戴远知原先是不懂的,全因戴珍蓁上课偷看,被老师当场抓获,大概是觉得此事应该引起家长注意,便告知了他。

    戴远知随手拿起一本翻看,越看越皱紧眉心,这一看就不现实的内容,却这样受追捧。他发现自己并不能理解年轻女孩儿们的心理,只是觉得头疼。那书被他随手搁在了角落里。考虑到妹妹尚且年幼,这个年龄的孩子有些叛逆是正常的,强行纠正只会适得其反,有人说养男孩和养女孩是不同的,这不同他现在才深有体会。

    男孩,皮糙肉厚的,打一顿,教育一顿就完事。

    女孩,打是行不通的。况且,他也不主张棍棒教育。

    这事压着,等到高考过后再讲。

    也因此,戴珍蓁并不知她二哥已获悉她的全部动态,青春期的小孩有多敏感是不用说的,戴远知这话一出,戴珍蓁全身的神经都吊了起来,瞬间变安分乖巧,埋头吃起来,再不敢乱说话了。

    不过好景不长,她这至多也就忍了半小时,饭吃完,摊一收,宁储提议开几局麻将。老太太也是许久没打了,手痒得不行,便把麻将铺了开。戴珍蓁也想上牌桌,她从小就在牌桌边长大,耳濡目染的。今天戴远知在场,她不敢放肆,二哥这头不通融,她转而去拉老太太的手撒娇,这招灵验,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戴远知松了口。

    几人里头只有茉莉不会,五个人,四个人上了牌桌,她就是多出来的那个。她也乐得其所,拿了把凳子坐在老太太旁边看。

    刚坐下,戴远知招手叫她过去,按着她的肩膀落座在他的位上,茉莉为难地抬头看着他:“我不会啊。”

    “你只管拿牌就是。”他取出皮夹,里面放着一沓老人头,没数,全拿出来放她面前。

    “都输光了怎么办?”

    戴远知笑:“输光就输光。”

    宁储摩拳擦掌,对戴珍蓁说:“你二哥玩大了,他这人谨慎,很少这么赌,咱俩合作合作,把钱全给他赢过来。”

    向来苦秦久矣的戴珍蓁这次却反常,摇头道:“不行不行,我要茉莉赢。”

    宁储耸了耸肩膀:“得。”

    跟着戴远知很少有不赢钱的,投资也好,赌桌上也好,这话是宁储说的,确实不假。茉莉虽不懂怎玩,但几轮下来,在他的教导下也看出了点头头脑脑来,她拿牌的时候,他一手搭在桌上,靠近过来,指了指牌面让她放进去,然后又教她把另一张打出去。

    牌打出去了,但他没有如预料那样离开她,而是在别人打牌的时候,闲适地将手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偏头在她耳旁说道:“这把让老太太糊,后面我们自由发挥。”

    “我们”这两个字就这么被他轻轻松松地说出口,不难听出背后的意思是:你和我。

    我们是一体的。

    她想装的不在意,靠近他那侧的耳廓出卖了她,微微的发红,好在室温不低,可以说是吃涮肉热的,也可以说是室内温度高所致,他没有问,她以为侥幸地躲了过去,并不知道在她侧着头故意不去看他时,他的视线已然捕捉到了。

    也只是暗香浮动月黄昏般,在眼底浅淡地染上一丝笑意。

    也许是两人旁若无人的亲密还是让她有些稍稍的不适应,茉莉视线停留在牌面上,只将头侧过去一点点,轻声问:“你看得出老太太什么时候胡牌?”

    模样像是考试作弊怕被抓到。

    会这么问,是因为茉莉之前听说过,有一类人在牌桌上精于算牌。她原先也是没想到的,听他说话的语气,突然这个念头冲了出来。

    人的第六感往往是很奇怪的,就像此刻,他什么也没说,她却好像有读心术一般,从他的眼神、语气、表情,从他散发在空气中的磁场,每一寸角落里感受到、捕捉到。

    而戴远知也仅仅只是随意地说了一句:“看她拿牌就知道了。”

    开局果然如他所说,老太太糊了牌,乐的眉开眼笑。倒不完全是牌桌上的几人让着,老太太在牌桌上的实力非同凡响,她是真爱打牌,年轻的时候创造过一个记录,一礼拜不睡觉光那打牌赚了一栋房子的收入。后来年纪大了,精力有限,可不敢那么干了。洗牌的时候,宁储随口说起这件往事,还说戴远知在香港的时候但凡去老太太那儿就是打牌,切磋牌艺,刚开始还赢不了老太太,后面过了半年老太太的底牌都摸透了,就再没有输过。

    戴远知笑道:“你怎么比我还清楚?”

    宁储道:“我每回来,老太太次次都会讲这事,都能背了。”

    戴珍蓁仗着人多她二哥不敢拿她怎么办,插话道:“我二哥最喜欢出风头,连老太太的钱都要赢。”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宁储替戴远知说话,“老太太对麻将是热爱,不喜欢搞那套让来让去的,你要是让她,她还不高兴。”

    那刚刚他怎么还说让老太太赢的话?茉莉在旁听着,心里产生疑惑,怕是另有隐情,没好意思插话。

    第二局赢的轻轻松松,期间,戴远知给她讲了讲基本的技巧,茉莉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像读书时候学数学,她最怕的就是这门学科,这轮结束成功把她听困了,于是她也不难为自己,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他,说要去卫生间。

    一晚上她的帽子都戴在头上,没有摘下来过,也没人问起过她脸上的伤怎么来的,连她自己都快忘记了。

    茉莉也并不是真的想去卫生间,只不过里面温度太高,她半张脸一整晚都处在烧灼的状态,再不及时出来降降温,怕是要自燃起来了。

    院子很大,有些年代的老房子,尤其夜逛,需要一些胆量和勇气。茉莉喜欢历史,连带着也热衷于古建筑,倒是并不十分害怕那些东西。这老宅院她来过几次,但都没有好好逛过,在夜晚和在白天氛围截然不同。

    慢慢从前院逛到后院,又从后院到了前院,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快到前厅的时候,依稀听到有人说话,打头是宁储的声音:“你在魏钧山的酒吧里为红颜怒发冲冠,这事儿都传遍了,你是真的不怕?”

    “怕什么?”语气听起来有一种凉薄的随意。

    茉莉慢下了脚步,静然的夜晚,想不听到也很难。

    “老太太这里和我这里,你带过来就带过来,都是无妨的,”宁储担心道,“但是你再怎么样也得忍忍啊,这个节骨眼里搞了于少允,你是真不要命了,十年你都忍下来了,就为这么一刻还忍不了了,远知,我以为你一向是最理智的。”

    那头没响,接着是火柴划过的声音,戴远知点了一根烟。

    宁储接着说:“不是说你现在不能对于少允动手,而是……茉莉,你要怎么办,你别忘了,你只是答应过你爷爷保护她,但没让你为了她这么不计后果,就算你不为自己想,可为她想过?今儿酒吧一闹,你爸那里,于家那里,谁还能容得下她?”

    “要不还是把她送走吧。”

    这一回他开口了:“送哪里去?”

    “送哪里都行,越远越好,你可以赞助她读书,甚至她将来,一切的经济费用你都可以保障,但是你心里要清楚,她在这里,在你身边,没人能容得下她。不能让她成了你的软肋!”

    “已经绑在了同一条船上,是不是软肋又有什么关系,在我身边和送走,在哪里都一样。”他的声音很淡,很轻,缥缈的,还有一种让人难以抓住的消沉感,像是一阵风吹来就能飘走。

    他好像自己也不确定最后会不会把她送走,没有定夺。

    就像,客观事实并不能以任何人的意志所转移。

    毋庸置疑,他是在意她的,也是喜欢她的,要不然怎么可能这样举棋不定,舍不得又放不下,这样的黏黏糊糊。这不像戴远知的性格。

    然而在茉莉看来,却也只是到在意和喜欢的程度,仅此而已了。

    茉莉站得腿脚发麻,瑟瑟的冷风灌进衣领口,直等到那边没有了声音,她才努力地抽回神来,面对现实。

    这一刻,她仿佛才明白了金刚经的那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真正的含义。

    茉莉并没有生他的气,只是感叹命运这样的爱捉弄人,让她喜欢上了一个不可得的人。

    她也曾想过,倘若他不是戴先生,只是赤华,那么兴许她努力一把还能够得上他。但是眼下、眼下……

    他长她那么许多,不是三岁、四岁、五岁、六岁,而是一轮,在她还小的时候,他可能就已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被世人所歌颂的爱情。

    他的阅历和情感不是摆着看的,更不会对她倾诉过去的种种。

    现在才深刻体会到,年龄上的差距不只是看起来的那个数字,而是一段跨越千里也无法抵达到的鸿沟。

    如果这些还不算什么的话,戴先生的身份、地位和阅历,他身上的枷锁,背负了太多太多,有太多的不得已,不可控制,那是她不能明白和理解的另一个更为复杂的世界。她于他永远都是下位者,无论从人生阅历还是思维层面,他与她的交流只需降维迎合,而她却要一个十年,两个十年,甚至许许多多个十年也不一定能与他齐肩并进。想要追逐一个不断进步且还比自己高好几个层级的人,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永远追不上,也不要试图去追逐。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要得起一份简单的,孩童般纯粹的爱意?

    即便他想要,现实也无法让他如愿,在他的世界里,单出一张感情牌就如同走入死局。所以宁储才会说他太疯太失理智。什么都想要,最后很可能什么都得不到。

    把她送走是当下最好的结局,自此以后“君卧高台,我栖春山”,自此以后两不相见,然而他始终是放不开她,赌上命也要把她留在身侧。

    即便她已经知道他对她的好大抵是出于对戴老爷子的承诺,至于前因,或许是和她奶奶有关系,曾经他们在车上有过类似的对话,那时她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想起来,很可能牵扯了祖辈渊源。

    茉莉不想去深想那些,只知道他的偏爱她能真真实实感受到,说没有幻想是不现实的。诚然,他是待她好,却也只是到得好的程度,他们连情人也算不上。

    茉莉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她可以跟着这样一个人,不图名不图分,只求一段情,片刻的温存。原来那些的条条框框的标准,在这个人面前可以全部抛掉。

    她并不如她所以为的那么具有道德感,而其实这可能连爱情也称不上,顶多算是暧昧。

    她心里太清楚,和这样身份地位的人,结局是注定了的,又何必自寻烦恼,硬要那个结果呢?

    图的不就是和他在一起时内心的喜悦吗?

    而这自始至终伴随在心里的不踏实感,有如悬浮在空中,飘在云层上走着的感觉,在今晚将她拉回了地面。

    让她认清了现实。

    终于等到了第二只靴子落地以后,如释重负般地吁出了一口气。

    将她沉沦在这段情不自禁中,沉溺有时清醒有时的纠结状态彻底地打破了,也将她内心隐蔽的羞耻感完全地袒露了出来,真正的面对自我。

    不用再费神,也无需摇摆不定,既然已经预见了结局,倒不如珍惜这段共处的时光,往后的事谁又说得准,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就像她的工作,误打误撞地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行业,纠结过,茫然过,被命运推着往前走一步算一步,最终还是被悦姐的一番话点醒了,那就是——

    既来之则安之。

    着眼于当下,珍惜现在,以后的,再说吧。

    *

    回去的路上,茉莉没有提及那些不开心的,她已打定了主意。

    和他在一起时还是说说笑笑,那个当下是沉浸的,只有偶尔的偶尔想起来,才会感到一丝的怅然在心间徘徊。

    那天回去的时候已将近十点,这样的晚了,他却仍有那样好的兴致问她想不想下车走走。

    她说好啊。

    于是他把车停在路边,和她拉着手在街上闲逛。平城的冬夜是那样的冷,但他的掌心温度却是灼热,一点一点的从她的手掌蔓延到心脏。

    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商铺也准备打烊了,只有霓虹和街灯闪烁着,守护在清冷的夜晚中,再往下走走就到了长安街。

    东长安街紧邻东单和王府井。戴远知问她要不要去王府井逛逛。

    这次她却没有预料般顺应,而是犹豫了一下回答他说,我不去王府井的。

    戴远知微微讶异,问她为什么。

    没记错的话,上次带她去过。买鞋的那次。

    那是一段她并不想回忆的回忆,没有太多的思考,她说,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去世了,就死在王府井。

    她说的很淡,听的人却沉默了。

    他没有说抱歉,更没有延续空气中凄清伤感的情绪,而是攥紧了藏在他大衣口袋里的她的手,然后面向她,将她揽进了敞开的大衣里。

    这是第几次了,被他这样妥帖地护在怀抱里,她都快要忘记了。茉莉将耳朵贴紧他的胸口,听着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一下,她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一下。共振着,分不出你我。

    在这个夜晚,她感受到的温暖和他的气息。

    她会永远地记得。

    “我们走吧?”戴远知嘴唇贴着她头顶,一仰头就能看到他的下巴。

    她说好。

    于是他就拉着她的手,带她原路折返。敞开的大衣两边随着步伐被风裹挟着往后扬,她在身后看着男人的背影,想起了那句话“每次见你,我都当成是最后一面”,忽然感到鼻子一酸,眼前似乎起了一层雾。

    “赤华。”她摇了摇他的手。

    戴远知后背一僵,转过头来,对上她温柔含笑的眼眸,似有种不真实感:“你叫我什么?”

    “赤华呀,”她还是那样的笑着,又摇了摇他的手,有些撒娇的意味,“我还是习惯这么喊你,以后也想一直这么喊你。好吗?”

    “好。”他说。

    “你要不要围巾,”她说,“我想送你一块围巾,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什么颜色?这个问题他倒是没有好好想过。

    “都行,你送的我都喜欢。”他说话的时候,茉莉走上来,两人并肩走着。

    闻言她一笑,拨开嘴角的散发,仰头去看他,眼睛里落满了霓虹的影子,“真的吗?”

    “你觉得我像说假话?”他也看向她,含着笑意。

    “不像。”她摇摇头,与他相视而笑。

    那天回到他的住处已是深夜,他们互道了晚安,各自回房。

    临睡前茉莉从包里翻出备忘本,“送他一条围巾”被她记进了日程安排里。

    茉莉睡觉很认床,那个晚上睡得不很踏实,中途醒转过来,思绪朦胧间想到:他睡在隔壁。

    多不可思议。

    像两列不会接轨的列车,在这个时空,这个当下,突然地接壤。

    她被这个想法震动的睡不着,却奇异地感到了安心起来。在这样矛盾的碰撞中,直到过了许久才沉顿进了梦里。

    早上茉莉还在睡觉,戴远知已经起了。她听到他开门下楼的声音,眼睛半闭着翻了个身,去摸放在床头的手机看时间,清晨六点半,他怎么起的这么早?昨晚回来已经很迟,到睡下也快后半夜了,他都不用睡觉的吗?

    她实在困得很,手一撒,手机扔回去,抱着被子卷进松软温暖的被窝,想着再睡半小时她也起了,在别人家里,贪睡不是好习惯。

    而且……她还想吃早饭。她是中国胃,早上起来必须吃热乎乎的东西,这一天可算是活过来了。快睡着之际她还在想,要吃豆汁儿,吃烧饼,吃豆包……都想吃。

    这一觉睡到了八点她才醒来,洗漱完下楼,戴远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晨间新闻,手边放着财经报。听到她下楼,他的目光转过来。

    “昨晚睡得好吗?”他问。

    茉莉揉着脖子,“还好,你怎么起这么早?”

    “习惯了。”他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茉莉后知后觉闻到弥漫的手磨咖啡香味。

    “早饭想吃什么?”戴远知放下了杯子。

    “这是个好问题,”茉莉走到他对面,看到了桌上吃剩的三明治,然后说:“我想吃点热乎的,我知道有一家烧饼很不错,在白塔寺那边,你要是愿意捎我去的话,我可以请你吃他那里的早餐。”

    戴远知站起来,不带一丝犹豫:“成交。”

    白塔寺附近的这家餐店是茉莉之前去看老太太时,四处转悠中无意间发现的,具体方位记不得那么清楚,只淡淡的有一个大概轮廓印象。

    车开到了那儿,两人下了车一顿好找,才终于在安平巷里找到了。

    他们是从白塔寺东夹道进的安平巷,一抬头就能看到红墙内高耸的妙应寺白塔,在安静的小道里有一种时空交错感。

    茉莉突然驻足,仰头望着眼前的白塔。她听人说起过,妙应寺的白塔内藏有佛舍利,很是灵验,却一次也没有去过。

    她不知这样隔着墙许愿佛祖会不会听到,但还是双手合十,阖眼低眉,虔诚祈愿:“听闻白塔寺许愿最灵,往后每年初一我都来敬香,请菩萨保佑先生岁岁平安。”

    “如果可以,”她还希望……想到这里,茉莉深深呼吸一下,奢求过多就是起贪念了,但是这会儿却压不住,就让她贪心一次吧,就这一次就够了。她紧紧闭上眼,十指相握的力道越发的加重,想起《长命女》那首词,在心里默念:“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然后俯首,弯腰,恭敬地对着宝塔拜了三拜。

    睁开眼时,她看见戴远知站在对面,笑着看她:“许了什么愿?”

    女孩年轻的脸庞写满希望,眉眼灿灿生辉,天真烂漫同他讲说:“我刚刚跟佛祖说了,他会保佑你岁岁平安年年有余的。”

    在他恍惚之时,她走过去轻轻拉了拉他的手,在心里说——

    戴远知,要岁岁平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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