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业火

    桑梦秋将真相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挑破,好在几大门派还是正道修士居多,稳住了场面,雷厉风行地着手肃清门派内偷练邪功的长老弟子。

    一夜过去,几方周旋。

    三个门派吃了大亏,又各怀鬼胎。越绝谷心潭岛还拉了昆仑宫下水,谁也不肯交实底,老实交代自己都干了什么,只能合计合计出面各自胡乱背了几口大锅。

    什么,你说你昆仑宫还没来得及下手?

    这邪术就是从你那传出来的,好兄弟有锅一起背。

    关于大鼎上刻了凶手的传言,越绝谷自己跳出来辟了谣。

    “千桑落叶梦秋尽,百雀登枝盼夏归。”

    看似肃飒萧索,实则蕴含万物轮转,绝处逢生之意。

    这祭文早在几年前就被越绝谷用于庆贺秋朝节,并无不祥。

    这一波危机公关,差点把越绝谷长老的头发愁白一半。

    传得沸沸扬扬的童谣和宋六义之死被心潭岛顶了锅。

    昆仑宫认下了蚩的命,说是诛杀叛徒。

    至于温策,温家家主出面声泪俱下地做了一番戏,说是温二爷早有反心,所做肮脏勾当温家一概不知,联合叛徒潜逃未果后畏罪自杀。

    温家家主隐忍多年,终于除掉了温策这个眼中钉,又能顺势断了和越绝谷的交易,怕是高兴还来不及。

    连温家家主都盖棺定论了,旁人自然不好再追究。

    第二天一大早,几个满眼红血丝的长老登门拜访,看见神清气爽的佚彩桑梦秋,吐出一口浊气,低声下气地求着两人出面将此事揭过。

    这些长老之中,有的可能昨晚才第一次知道何谓抽魂,连夜彻查以后又要想出维护门派声誉的办法,亲自跑来给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说好话。

    温凌正要将一群人挡在门外,佚彩却示意她将人放进来。

    “咱们不能因为个别的害群之马,全盘否定几大门派的有为之士。”佚彩摇头笑了笑。

    几个长老都是人精,立即接下了佚彩递过的台阶,“还是这位雀姑娘深明大义,我等一定严查此事。”

    温凌握着剑柄的手缓缓松开。

    桑梦秋跟着附和:“小师妹说得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最后长老们许了鸣烟派许多好处,二人才勉强答应出面澄清:昨日的邪术一事只是修士中的极少部分,已尽数问斩。

    至于这澄清能有多少人信,那就不归他俩管了。明眼人都知道,暂且让三家脸面上过得去而已。

    等到长老们离开后,温凌垂下头。

    “抱歉盼夏,方才是我冲动了。我们现在虽然占尽上风,若是把他们惹急了,三家联手针对鸣烟派,可就麻烦了。”

    温凌虽然嫉恶如仇,但脑子灵光,很快就明白了其中利害关系。

    佚彩笑眯眯的,看起来心情很好。“师姐放心,昆仑宫这次吃了个哑巴亏,应该不会再掺和越绝谷与心潭岛的恩怨了。”

    桑梦秋打了个哈欠,“这帮老头子,大早上就过来碍眼,这下我和小师妹也算立了大功。”他俯下身,一只手搭在佚彩肩膀上,“小师妹,去吃早茶吧,昌聚楼,我请。”

    温凌忙不迭说:“诶,好歹是在平沙渡。我总该尽尽地主之谊。”温凌看向佚彩温声道,“早前吩咐厨房做了糯米鸡和钵仔糕,你一定喜欢。”

    两边都眼巴巴地看着她等她决断。

    佚彩难得头疼,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突然出现,解决了她两难的困境。

    温渌。

    他一身鸦青色直襟长袍,鬓边发丝垂落,唇瓣含笑,素来苍白的脸颊有了几分血色。

    温渌上一次穿弟子服,还是他被抽魂之前。那时他还只敢用余光偷偷看她,拘束又腼腆。

    如今这颗青涩的果子被催折落进尘泥里,快速腐化溃败以后却又重新开出烂漫的花。

    温渌将佚彩按在怀里,感受着熟悉的温度,这才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咳,二位,我们先失陪了。”佚彩顺势带着温渌走人了。

    温渌被佚彩拽着走,满脸幸福。

    温凌看到她这个哥哥不值钱的样子,决定先帮哥哥牵制住情敌。

    小师妹在眼皮子底下被人截胡,桑梦秋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垮掉了。

    越绝谷还真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昨夜里连夜派温渌带队,将混入平沙渡的天道部下尽数缉拿。

    把温渌放出来,一是天道对她的示弱,二是防止有人再借温渌将矛头指向越绝谷。

    温渌得以重见天日,竟是为了给将他关进地宫的舅舅收尸。

    温渌将头埋在佚彩肩颈处深吸了一口气,带来温热的吐息,佚彩缩了缩肩膀,又被温渌扣在怀里。

    佚彩被他勒得声音闷闷的,“还没恭喜你。”

    “嘘,让我靠一会儿。”温渌凌晨就到了,只是听说她刚睡下,只好先去处理门派里的任务,又回了一趟温府拜会过亲人。

    佚彩才不理会,自顾自说着:“温四娘很是挂念你,去问安了吗?”

    “问过了,你放心。”

    “你和凌儿师姐几年没见,她今天下午就要启程回鸣烟派了。”

    “知道了。”

    “还有……”

    紧贴的胸膛传来振动,心跳声交错。

    “只有今天一天,阁下不要提那些不相干的人,只有我们两个,好吗?”温渌蹭着她的鼻尖,与她额头相抵,眼底翻涌着墨色。

    佚彩识相地点了点头,这危险的距离,总觉得她再多说一句温渌就能把她的舌头咬下来。

    “但我还是要说,还有……我要带你去个地方。”

    飞沙渡的清晨雾气微凉,温渌将她整个笼在怀里,隔绝了柳枝的滴露。

    他们再次来到了那处别院。

    佚彩先是到了其他相似的树屋密室里转了几圈,墙壁上盘踞着弯曲的枝干,连一簇一簇的叶子也被人精心修剪成恰到好处的扇形。

    密室的地板被盘根错节的树根拱起,有些凹凸不平,有的石砖上甚至有几道裂缝。

    佚彩神色晦暗了一瞬,很快又露出与平常无异的笑容,摩挲着手腕上师又槐送的翡翠铃铛。

    随行的小厮解释道,前段日子平沙渡落了一场雨,不少树长得飞快,把石砖撑裂了,还没来得及修补。

    佚彩发现,尽管案件已经告结,守在密室周围的小厮却比往日还要多。

    那小厮挠了挠头,“是大小姐吩咐的,说是怕贼人偷闯。”

    “师姐的嘱咐……”佚彩沉吟,“那我们想去现场看看,可还需要同凌儿师姐知会?”

    小厮憨笑,“这不用,大少爷和仙长随时能进,小的这就退下。”

    那小厮看着憨厚,手脚却十分麻利,很快带着围在密室四周的小厮们撤远了些。

    尸首已经派人收殓,屋内只有焦灰和一尊大鼎,几个歪倒的晶簇摆件。

    一片狼藉中,佚彩扭头看他:“你该知道真相的,会害怕吗?”

    “你会陪我一起吗?”

    “自然。”

    “那就没什么可怕的。”

    佚彩笑了笑,没再回话。

    怕遗憾无处弥补。

    怕爱与恨都不够彻底。

    她闭上眼,感受晶簇的磁场,在微弱的波动中全神贯注地捕捉画面。

    一切灵石都有微弱的留影能力,但激发这种潜能的术法,全天下只有她一人参透。如今天道被戳瞎了眼睛,她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使用金灵根的法术。

    她将指尖点在温渌额头,晶簇摆件像一块留影石,详实地记录了案发当晚发生的一切画面。

    戴着面具的行刑人讽刺着温策为了前途弃亲人于不顾,温策神色怨毒:“大师说得对,我们都逃不掉。”

    “靠出卖侄子求荣的卑鄙小人,现在又开始出卖合作伙伴。”行刑人腹部插着匕首,咬牙切齿,血滴滴嗒嗒顺着衣角流下。

    温二爷歇斯底里地辩驳:“你说我出卖侄子,我当初难道不想以身代之吗!我一生未娶,没有牵绊,为的就是……可那个疯子,我的姐姐她不信我,逼得我废了修为。活该只能让她的儿子做了新的质子,我想变强有什么错!”

    温二爷气急败坏地将丹药瓶子扔了一地,“出卖伙伴……是,是我杀了宋六义!可那是因为他当时已被邪修附身,我再不了结他,心潭岛就会搜他的魂,查到我们头上。”

    阵法推进,温二爷开始口不择言,“再强也没用,你的上司魃,还在愚蠢地为人卖命,殊不知自己的弟弟都被人熬成了丹药,就装在地上的破瓶子里,哈哈哈——”

    “闭嘴!”行刑人青筋暴起,呵斥温策。

    温策抱着头,发出一阵嘶哑的狂笑,他蘸着行刑人的血画了一个古怪的阵法。

    血祭阵法亮起,与此同时,行刑人的抽魂法术也结束了。

    行刑人看向温策身后瞳孔骤缩,像是难以置信。可惜受晶簇视角所限,并不能判断行刑人到底看到了什么。

    阵法很快运转,抽干了行刑人的血液和修为。

    失血过多的行刑人倒了下去。

    温二爷也陷入了抽魂带来的癫狂中,强烈的失温迫使他燃起熊熊大火。

    火焰灼烧着他的皮肤,短暂驱散了彻骨的寒意。

    画面里半透明的温二爷穿过温渌的身躯,坐进了那尊大鼎,像是抱着个五六岁的孩子。

    “乖阿渌,不冷了,不冷了,舅舅带你回家。”

    “舅舅会保护你的。”

    谁也不知道温二爷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看到了什么,是认知错乱中无意间回到了将五六岁的温渌送去越绝谷学艺那天,还是将温渌抽魂封进地宫里的时候。

    温二爷咯咯笑着,在灼热的火舌中化为焦骨。

    业火炽然,祸盈恶稔。

    无数的罪恶与秘密埋葬在这场大火里。

    温渌还记得他拜入越绝谷那天,是妹妹温凌的周岁宴。舅舅拉着他的手,拜会了师父,他嘱咐他不能辱没温家的门楣。他们都心知肚明,温渌修行不是为了成仙,只是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傀儡。

    舅舅是火灵根,他的大手很温暖,那是他童稚回忆中为数不多的温情时刻。

    舅舅哭着说,“你受苦了,我的侄儿是天下最好的孩子。”背着母亲做了这个决定,他心里也不好过。

    温渌早就认了命,哪怕在地宫里看到上一任傀儡被折磨得神魂离体也不曾退却,哪怕大名鼎鼎的寒雀仙说可以帮他逃出地宫也不曾犹豫。

    可他还是时常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无法改变为先祖供奉一切、受越绝谷摆布的温家,在他的神魂与躯体像一盏耗尽的残烛被无情抛弃后,还会有无数可怜的孩子步他的后尘。

    修士的神魂一旦受损便要寻无数天材地宝小心温养,何况他是被活生生剥下一层。

    可那时舅舅看向他的眼底只有淡漠。

    地宫封印落定,自此不见天日。他像一只坐井观天的井底之蛙,可就他们连三寸日光也吝啬。

    无边的黑暗、寒冷与神魂撕裂的痛苦折磨着他,被幽禁的、闲置的傀儡许愿:

    是谁都好,谁来看看我吧。

    倾听一个丑陋而渺小的灵魂的破碎。

    他开始幻想如果他不是温家的孩子,如果他求寒雀仙带他逃走,如果舅舅突然解开了地宫封印,对他说你自由了,如果先祖一辈子都不需要他这个傀儡,如果寒雀仙没有死……

    不知道第几天,浑浑噩噩的温渌睁开眼,时间的流动在地宫内毫无意义。

    他放弃了一切幻想,感官犹如微薄星火,他开始渴求肉身被蛆虫弥食,灵魂无声湮灭。

    忽然,在水滴声都刺耳的地宫内忽然传来了一声轻笑。

    那个早就传出死讯的寒雀仙竟然蹲在他旁边,凑近了打量他,眼睛弯弯,“现在这模样更像个小白脸了。”

    是了,普天之下,能在不破坏封印的情况下随意出入地宫的也只有这位寒雀仙了。

    越绝谷多体修,温渌在锻体的同时,还要修炼土灵根,疏通筋脉。是以温渌体态匀称,看上去并非孔武有力。

    即便没有镜子,温渌也能猜出自己是一副什么鬼样子,估计跟刚死了几天从土里挖出来也没什么差别。对方这是故意拿他打趣。

    “你之前告诉过我的几个祭祀地点我都盘查过了,又救下来不少孩子。”她告诉他这些,像是想要把功劳分他一份。

    后来她变了一副模样,不再用金灵根的法术,兴致勃勃地讲她听说的趣事,却从不提及自己身上新包扎的伤口。

    她来得并不频繁,总是夜深人静才能抽出一点点时间,温渌以此判断白天与黑夜。

    等待让他荒芜的生命变得有意义。

    她的每次到来都让他欢喜,听到她平缓的呼吸就足够安抚他卑劣的灵魂。温渌又矛盾地心疼她百忙之中还要抽出时间赶往这里,更担忧先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占据他的身体。

    温渌知道他的舅舅是个坏人,倘若寒雀仙匡扶正义时需要杀了这个人,他大概也会竭力相助。

    可是现在,为什么心脏的位置会隐隐作痛呢。

    温渌站在原地,良久,吐出一口血沫。

    他满不在乎地用帕子抹去,朝佚彩伸出手,“走吧。”

    佚彩没动,“我的怀抱可以借给你。”

    看,她总是这么善解人意。

    “阁下有时太过温柔。”温渌俯下身子苦笑。

    一滴泪打湿了她的肩膀,有时无声的陪伴比言语更动人。他们就这么无言相拥,直到温渌平复心情。

    “对了,你认识魃吗。”佚彩像是随口一问。

    “魃?他是越绝谷所剩无几的最早一批行刑人,脾气很差,经常独来独往。”

    “那你有没有历代行刑人的名册。”

    “阁下想要的,某自会双手奉上。”

    “多谢。”这东西是越绝谷机密,温渌想要拿到恐怕得费一番功夫。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温渌话锋一转,“若实在想要道谢,不妨陪我做几个碗。”

    然后温渌就真的拉着佚彩到了一个碗窑。

    大概因为温策是土灵根,对拉泥胚这种活计有种天然的亲切感,还有余力设计新鲜的花样。

    而风灵根的佚彩做出来的东西就比较……天马行空。

    佚彩看着自己桌前姿态妖娆的怪东西,清咳了两声,强行挽尊:“我其实本来就是想做个罐子。”

    温渌往泥胚里倒了水,拉着她的手给泥胚重新定型,变成一个漂亮的碗。

    佚彩盯着眼前的碗胚,由衷夸赞道:“温渌你的手真巧,跟女娲娘娘一样,连泥点子都能捏成人。”

    虽然听不懂女娲娘娘是谁,但温渌直觉那不是他想听的。

    夸得很好,下次别再夸了。

    旖旎的氛围被佚彩破坏得一干二净。

    二人为几个碗胚认真勾勒花纹上了釉,进窑烧制之后,这些精致的碗碟会变成什么样子就完全看造化了。

    “某会记住今日,等开窑再邀阁下一起来看看。”温渌拿出帕子将佚彩的指尖一根根擦净。

    他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梦里偷来的一晌贪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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