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来信

    昆仑宫的长老们没别的能耐,能屈能伸的本事一流,个个都是审时度势的人才。

    佚彩开了一个隔音屏障,还没等问,赵长老就一五一十地将天道要他再来给止洲抽魂的事全交待了。

    天道这些年集齐天材地宝,做好了一副身躯,又剥了止洲的水灵根放进去。

    天道故人的魂魄拼来拼去,缺了最后一魂一魄,这才动了再抽一次止洲神魂的心思。

    赵长老大吐苦水,天道逼迫昆仑宫取冥火巨兽的兽血蕴养神魂,长老们无奈只得从各方渠道取得喂养冥火巨兽的灵根与神魂。

    不过朗月仙魂魄特殊,能缓解冥火巨兽的躁动,至今还留在昆仑宫炎池,用来压制冥火巨兽。

    佚彩眉头一挑,“也就是说,朗月仙之前被抽走的神魂还没被冥火巨兽吞下去?”

    赵长老以为佚彩是想替止洲取回神魂,忙不迭点头。

    怎料佚彩苦恼地皱了皱眉,“这可就难办了。”

    水冰双灵根的神魂是神镜最好的保护层,既能让玄冰石受高温淬炼,又能保证镜身不会熔化变形。

    冥火巨兽的胃又是她早早看好的神镜贮藏地,当然要好好地把神魂吃下去才行。此刻的她,就像一个忧心自家小狗不爱吃饭的主人。

    至于止洲知道了会不会有怨言,那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了。她不会忘记自己到这个世界的使命,先救世,再救人。能用一缕神魂拯救一个世界,想必他也会感到荣幸吧。

    “你背叛天道,不怕我告状吗?”佚彩把玩着手中的小石子,“我现在还没有和天道作对的打算。”

    赵长老十分狗腿:“我相信您,大人。阳祖大人那边,我应该?”

    虽然背叛阳祖的下场也很可怕,但立刻死和以后死他还是分得清的。

    “做你该做的事。”佚彩滴水不漏。

    见佚彩神色有所缓和,赵长老赶紧顺杆爬:“寒雀仙大人,十余年前,您突破雷劫归来。在清虚殿里,是我为您倒的茶水。他们都诋毁您,我立马怒斥这些个有眼无珠的小人。”

    佚彩将小石子收进袖中,一脸坏笑:“行。要不我再给赵长老您倒一杯茶,还这恩情?”

    “不敢不敢。”赵长老汗如雨下,连忙摆手,只怕自己没这个命喝。

    佚彩目的达到,撤了结界让赵长老滚蛋。赵长老不那么愉快的昆仑宫之行,第二次以狼狈逃命告终。

    大殿中只剩下桑梦秋支着脑袋等她:“看来只有我这个闲人,能常伴小师妹左右啊。”

    还不忘踩一脚忙着处理事务的师又槐和止洲。

    两人刚出门,一只传信的灵鸟落在佚彩肩头,扑棱着青色的翎羽。

    佚彩展开信纸:

    盼夏师妹见字如晤。

    奔忙多日,今兹略闲,率写数语。

    ……

    夜梦昆仑炎池,自言向守其民,为竖子所囚,取血,千岁不得出。其声呜呜然。

    梦入枕中,忧心殷殷,遂起。不日返程,勿念。

    佚彩一目十行地读完信,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桑梦秋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估计是想问她为何叹息。

    佚彩装作没看见桑梦秋的踌躇,唤来了另一只青鸟,将袖子里的小石子绑在腿上。

    做完这些,才扭头问:“打算什么时候渡雷劫?”

    桑梦秋笑着摇头,“我现在这情况,渡劫不就等于摆明了告诉他们:小猪养出栏了,大好的肥肉快来宰。”

    最后两句刻意压低了声音,绘声绘色地模仿着屠户的吆喝。

    十几年前鼎姬的预言犹在耳畔,如今天级灵根成熟,天道必定有所动作。

    不过这老东西贪图的东西多了去了,止洲的神魂、冥火巨兽的兽血、她的法术……也不差这一件。

    佚彩被逗笑了:“你出门历练,还有心思去看杀猪呢。”说着足尖一点跃至枝头,像一只灵巧的鸟儿。

    桑梦秋知道,佚彩总算提起了和他闲聊的兴趣,立即跟上。

    无风,烈日。蝉鸣像一记重锤,砸得人喘不过气来,两个并肩坐着的身影躲进古树茂密的枝叶里。

    桑梦秋没兜圈子,开门见山说:“温凌去抓人,线索到一个屠户就断了。”

    “这我知道,凌儿师姐在信里提了。”佚彩省略了温凌破口大骂的部分。有个缺德的修士杀了那屠户,导致她需要从头查起。

    “……我杀的。”桑梦秋不自在地摸着后颈。

    “不意外。”毕竟桑梦秋突然换一身新衣,确实有点刻意。

    “仇人?”

    “嗯。最后一个。”

    “上辈子的?”

    “嗯。但他现在就是个杀猪的。”

    佚彩不回话了,只默默盯着他,像是在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桑梦秋极目远眺,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上一世我以杀入道,身负滔天仇恨,在尸山血海上建起了御龙殿,从未后退一步。”

    “杀人如麻,心狠手辣。别人都这么形容我,可我回不了头。”

    桑梦秋很少提起自己的前世,他大多数时候都把自己包裹在玩世不恭的外表下,小心地行驶早已失控的人生。

    “上天赐我重活一世,这一世没有御龙殿,没有遍地血雨红紫乱朱。我好像可以一直做那个偷懒耍滑没个正形的大师兄。”

    他眼底褪去轻佻笑意,平静而压抑地叙述:“像一场无尽的梦魇,明明一切都该结束了,我却还困死在那场仇恨里,不得解脱。我犯下的杀业不会因为无人记起而消弭。”

    说到这里,桑梦秋转头看向佚彩,嘴角缓缓牵起。“我这样的恶徒,竟也有受人信任、被人托付的一日。遇到你后,我不断扪心自问,坏人去杀更坏的人,算是做了一件善事吗?”

    如果没有她的出现,昆仑宫依旧能粉饰太平,止洲不会在献祭时重伤天道,天道不会因重伤而仓促提前计划。越绝谷的行刑人首领不姓温,心潭岛只有死士没有暗修,卜香阁的阁主是个没有底线的坏胚。

    前世桑梦秋的母亲为了救一个坠崖的小孩死去,愚昧的村民瓜分了她的财物法宝,却连为她留下一座衣冠冢都吝啬。

    等他得到消息从山门连夜赶到崖底,杀光所有的野狼,才勉强拼出几片衣角。

    所谓的坠崖孩子,其实是个埋伏已久的侏儒死士。

    大鼎上的那句祭文,原本只有一句。

    千桑落叶梦秋尽。

    他们说,这是他的父亲知晓桑梦秋生来为了献祭给上天。若不顺应天意,上天就会发怒,降下最后一个秋朝节。

    何其荒唐,一个做祭司的父亲怎会用祭文给孩子取名。

    偏生那一年人间界灵气暴涨、山呼海啸,旱灾洪水接踵而至。那些曾被他母亲救过的百姓真的信了他是个灾星,聚在一起叩拜请愿,只求将他献祭以告上天。

    他们割下他的血肉送到心潭岛的锁心台祭祀,乞求天神收回惩罚,然而神明对世间的苦难漠不关心。

    希望破灭,百姓都唾骂他、诅咒他。

    不敢怨恨天神,只好骂祭品的肉不够新鲜。

    所以看到佚彩被绑在平沙渡的广场上时,他才会那么怕。

    因为他深知,言语比刀剑还锋利。

    他杀的人也越来越多,有邪修,有愚民,御龙殿的名声越来越大,仇家也越来越多。

    他终于除尽了当年强迫父亲主持邪祭的每一股势力,仇人的子孙又开始找他寻仇。

    终于某天,记不清是哪个家族的年轻人,联合了越绝谷和心潭岛众人,提着剑与他决一死战。

    那人看起来很熟悉,眼里绝望的火焰与曾经的他是那么相似。

    一刀,一刀,他的血落在镜心湖的锁心台上。

    血液模糊视线,他用尽最后的气力降下落雷,击碎天镜。天崩地裂,再睁眼已是来生。

    世界之外还有世界,那么他们这些修士是否终其一生只是坐井观天,恩怨情仇不过是神明眼里惹人发笑的小把戏。

    佚彩脸上没有太多表情,面色有些冷峻,此刻更像是当年踽踽独行的寒雀仙。

    “能走到化神境的修士,哪个身上没背过杀业。有人嗜杀成性,为杀而杀。有人守一隅乐土,为救而杀。”

    桑梦秋一贯高大挺拔的身躯,像一只受了伤的熊,缓缓塌陷下来。“你总是如此善良宽和。”

    佚彩的到来,将命运推向了未知的方向。两世辗转,天上地下只有这么一个寒雀仙,她的身份他不敢细想。

    佚彩不禁失笑,桑梦秋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对他起过杀心,甚至是当着鼎姬和他父亲魂魄的面。

    夸她善良宽和,还在排队投胎的昆仑宫前长老团第一个不答应。

    “我想了想,我重生的关键在天镜。说不定是天镜滴血认主了。”桑梦秋前一句还算正经,后一句就开始调侃。

    佚彩也顺着说笑:“你把这些告诉我,就不怕我杀你取血去试?”

    桑梦秋一个仰倒,主动暴露出脆弱的脖颈:“要杀要剐随你。”他慢吞吞道,“反正我又打不过你。”

    佚彩听了,一只手掐住桑梦秋的脖子,力道逐渐收紧,倒像是在感受他的脉搏。

    桑梦秋任由佚彩掐着,低下头靠近。两人在树上坐的本就近,这么一番动作,几乎额头相抵。

    四目相对,眼睫根根分明,瞳孔中映出彼此的模样。

    桑梦秋突然咽了咽口水,滑动的喉结烫得佚彩松了手。

    他将浓重色彩藏于眼底,故意挫败道:“倒也不必如此避之不及。”

    “对猛兽来说,突然靠近是进攻挑衅的表现。”佚彩笑了笑。“现在不想和你打架。”

    桑梦秋:……那猛兽应该怎么求偶呢?

    桑梦秋拿出一只小巧的龙骨哨系在佚彩的剑穗上,满意地端详自己的杰作。复又抱拳道:“总之,小师妹可千万替我保密。”

    佚彩眼神怀疑:“贿赂我?”

    “哪能啊,这不是答应了给你捉条龙。”桑梦秋信誓旦旦,“放心,随叫随到。”

    “得了,你那点事可不值得凌儿师姐烦心。”佚彩摆手。

    “那你为什么叹气?”桑梦秋还惦记着这茬,总算问出口了。

    “冥火巨兽被关着也不老实,给师姐托梦了,估计是想让她做信徒。”

    桑梦秋悄悄把一只胳膊垫在佚彩身后的树干上,从背后看好像把她圈进怀里。“温凌一向正直,不会被邪神蛊惑,你放心。”

    佚彩分析道:“就怕那邪兽吃准了温凌这性子,就算它上古时受过什么委屈,现在也沦落为吞人魂魄的邪兽了。以防万一,过几天我去昆仑宫看看。”

    桑梦秋止不住牙酸:“嘶,你怎么对她这么好啊?”

    佚彩撇嘴不屑:“有的人自诩活了两辈子,怎么还跟小姑娘斤斤计较。”

    赵长老这厢出了鸣烟派,赶忙前去找天道汇报,怎料天道早已在昆仑宫等候多时了。

    清虚殿内甚是热闹。

    整整几十箱玄冰石码成一排,还有一群面面相觑的长老,和端坐一旁的师又槐。

    药阁长老昏昏欲睡,剑阁长老满头雾水,器阁长老战战兢兢。

    十几年前,这里也曾这样审判过寒雀仙。如今风水轮流转,他赵长老也从座上到了堂下。

    天道的皮更皱了,像一朵风干的老菊花。“赵庄,你来说说,要这玄冰石有何用啊?”

    赵长老连忙辩解,称没听过什么玄冰石。

    器阁长老赶紧反驳,“胡说,你们丹阁那典籍里还记过玄冰石呢。”

    赵长老大呼冤枉,丹阁收录典籍何其多,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全部看完。

    他无助地扫视了一圈,每个长老都避开了他的目光,只有师又槐对他微微一笑。

    “阳祖大人,鄙人只是收到昆仑宫的来信,还以为是您的意思,便按照吩咐行事,收集了这些玄冰石,也并不能确定是不是赵长老所为。”

    师又槐将信函呈给天道,独属于昆仑宫清虚殿的印记明明白白地显露出来。

    器阁长老:“我不识字,更不会写。”

    这个是文盲。

    剑阁长老:“我练盲剑的,平时只传口信。”

    这个是真盲。

    药阁长老:zzz……

    众人静默。

    还是天道出来圆了场:“他一个熬药的,总不能煮石头喝。”

    这一刻赵长老明白,今天这个黑锅,他背定了。是有人觊觎他昆仑宫主事的位子吗?

    迎上天道质询目光的瞬间,赵长老忽然意识到,清虚殿内部的信函除了长老团,还有一个人可以轻而易举地伪造出来。

    要说出来吗?

    一滴冷汗顺着额头流下。

    天道、师又槐、几个长老都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就连一直在打盹的药阁长老都睁开了眼睛。

    这些嘲笑的眼睛里,又有多少是寒雀仙的势力。赵庄一阵毛骨悚然。

    他们都在等他的答案,一个能决定自己生死的答案。

    赵长老咬牙,俯首贴地,冷汗顺着鬓角砸在汉白玉地砖上,终是未说出口。

    如此,他算是彻底上了寒雀仙的贼船,再无回头路了。

    大概是寒雀仙看出他想当墙头草,故意安排了这么一出敲打他。

    见赵长老认罪,天道满意地笑了。“赵长老莫非想炼个长生不老药,还是对锻体感兴趣,想效仿越绝谷的体修。”

    师又槐贴心补充:“就是将骨头敲碎,抽出骨髓,填入灵石。”

    赵长老冷汗涔涔,跪伏在地。“老朽一时糊涂,想炼出仙丹献给吾祖。”

    “炼丹就不必了。”天道挥挥手,吩咐几个弟子将成箱的玄冰石推入炎池,几个长老也跟着退出大殿。

    师又槐走在最后,与药阁长老对上眼神,点头致意,暗自佩服佚彩的神机妙算。

    佚彩说天道其实并不关心赵长老拿这么多石头用来干什么,无论是炼丹还是锻体,就算想拿来铺地砖也无所谓。

    天道不能容忍的是赵长老有自己的小动作,他需要的是绝对的忠心和服从。

    而天道不知道的是,玄冰石并不会被炎池熔毁,反而能筛去杂质。世上只有冥火巨兽的九幽冥火能焚尽玄冰石。

    “神魂拿到了吗?”

    “尚未。”

    “这是第二次失手。”天道不耐烦地伸出两根手指,“是完不成,还是不想完成?”

    赵庄一时语塞。

    天道扔出一块留音石,骨碌骨碌滚到他脚边,熟悉的声音穿出:

    寒雀仙:“做你该做的事,你背叛天道,不怕我告状吗?”

    赵长老:“阳祖?有眼无珠的小人。”

    每一句都是他说过的,连缀在一起却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意思。

    对于修仙上界的修士来说,留影石和留音石是不可更改的,这也使得这两种法宝常被修士用于自证清白。

    谁能想到寒雀仙的炼器技术已经恐怖如斯,连天道都被她耍得团团转。

    赵长老心里知道天道不会放过自己,反倒有心思怜悯地去看高台上的天道。

    一大把年纪的老鳏夫,脾气又差,还跟寒雀仙杠上了。

    现在威风,倒霉的日子在后头呢。

    这么一想,赵长老干脆破罐子破摔。“吾祖,我也尽力了,但止洲那个老东西太能打了。”

    说着张大嘴巴露出满嘴的血,还要解开腰带给他看身上被踢出来的淤青。

    天道本来因为合成爱人魂魄时缺了一部分就格外暴躁,这会儿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

    “你有病?一大把年纪为老不尊,还想出卖色相。”说着骂骂咧咧地挡上了眼睛。

    “往后冥火巨兽的事,全权交给寒雀仙处理,你就不要插手了。”

    没用的东西不值得浪费时间。他等得起,他的画漪等不起。止洲的神魂,他要亲自出手。正好也能借此试探寒雀仙对止洲的态度。

    至于师又槐和寒雀仙联手欺骗他这种可能,天道直接否决。

    师又槐此人睚眦必报,断不会包庇一个捅穿他心脉要他命的人。

    而这个赵长老,交由寒雀仙处置吧。天道满怀恶意地想:寒雀仙可比师又槐更加睚眦必报。

    出乎意料的是,佚彩并没有杀了赵长老,甚至还关心了一下他的腰伤。

    赵长老睁着眼睛说瞎话:“正好我这几天久坐腰酸腿疼,多亏了寒雀仙大人这一脚,经脉都疏通了。”

    只要能苟活,一天让寒雀仙踹一脚他都能接受,真的。

    佚彩笑了:“放心赵长老,我能救你。”

    也能杀你。

    后半句不必说出来,赵长老就听懂了其中的威胁之意。

    昆仑宫很快变成了佚彩的一言堂,冥火巨兽的悲惨生活由此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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