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卷宗过手,一桩桩案子便隔着纸页闯入人的眼睛里。
“……这里也没有。”
魏洄雪小心的把卷宗卷好重新放回去,有些头疼。
“太多了……这都偷摸看了好几日了,根本翻不完。”
蒋斯回闲闲拿这个卷宗,慢斯条理跟看话本子似的,魏洄雪从他身旁过去,甚至听到一声笑。
“蒋斯回你当消遣看呢你。”她抬脚想踢人,想起来这不是自家师弟,忍了忍最终没动。
蒋斯回正色,把卷宗收回去,看了眼不远处一目十行翻卷宗翻的极快的陈临宴:“那就不翻了。”
魏洄雪看他,满眼荒谬:“你当这是小孩子过家家?”
蒋斯回没理她:“皇后娘娘诞辰,按照以往旧□□要找修士卜卦祈福。”
他先两人一步走出卷宗室外,抬头看了眼月色。
“今日就这样吧,休息一晚,明日我以剑阁弟子身份去宫内。”
“你早说啊!这几日我们岂不是白费功夫!”
“是吗,我瞧着魏师妹看得挺起劲的。”
……
德福公公近日里忙得头晕脑胀。
临近那位诞辰,圣上总有些突发奇想的点子让人置办,身为大内总管他一日也需得跑个两三趟。
“今年给珍娘祈福的修士还没找到吗。”上首那位发话,但听声音辨不出喜怒。
“娘娘诞辰的祈福意义重大,往日里都是钦天司里头选的,近日里钦天司里皆忙着观天问吉好,许是得在等些时日。”德福硬着头皮回话,后背都沁出了点儿汗意来。
“钦天司没有,外头的修士难道也死绝了?”
但外头那些哪能任他们这些凡人揉圆搓扁呢。
德福心里叫苦,面上却边躬身边退出去,嘴里还喊着“奴才这就去搜罗”。
可惜他没成功退出去。
殿门的门槛明摆着就在那里,可若是他想退出去,就会莫名像是被推了一把再向前一步。
本忙着处理政务的皇帝听见一阵布料摩擦声,终是不胜其烦的抬头,便看见满头大汗神色仓惶进退两难的德福。
“怎么,还不滚?”
德福惶惶然欲开口,从他肩上却陡然绽出霜花。
殿内拢共也就皇帝和他两个人,德福张嘴,对未知事物的惊恐让他声不成调,本就尖细的嗓子更是凄厉起来。要命的是霜花慢慢覆盖住他的肩又往他脸上攀爬,寒意森森。
他这厢吓得命快丢了一半,坐在上首的皇帝本人倒是面色不显。
他像是欣赏什么新奇的戏剧似的,隔了批奏折的朱砂笔,饶有兴致的看霜花往上蔓延。在德福半个脑袋都密密麻麻覆了一层霜后,他终于开口打断了这场闹剧。
“阁下若是有些本事,在朕面前大可不必费这番奇巧功夫。”
——“自荐前总归需得让陛下明白在下是有些真正本事的。”从殿外步入一个身影,身形幼小,是个少年模样,一张脸还带些幼态,暗红的发带束了个马尾,一双眼睛清凌凌的。
“御前作弄,朕大可以判小仙士一个死罪。”皇帝淡淡开口,皇族威仪不容侵犯,即便是红尘之外的修仙道士来了这殿内也得老老实实按人间界的规矩同他说话。
小少年依旧一副没所谓的模样,只是从怀里掏出来一块牌子。木制的牌子没什么特别,唯一的亮点是木牌上那把云雾缭绕的剑。
“方才听这位公公说话,宫中人才稀缺,不知在下能否胜任?”小少年语气轻快,没有半分被吓住的模样,指上勾着木牌子的线晃荡两圈,倒显得有些势在必得。
皇帝长久的凝视那块牌子,嘴边扯出一丝不大明显的笑意:“原是剑阁弟子,不知小仙士师从哪位,又怎么称呼?”
一旁听着二人对话的德福冷汗涔涔,他半拉脑袋还挂着霜,但他觉得自己脊椎骨上爬出来的寒意可比脸上这些严重多了——圣上这副样子,已经算是真真切切的动怒了。
即便仙家游历无甚规矩,但见惯了同自己卑躬屈膝的钦天司养的那些修士,这种明晃晃冒犯天家面子的事真是罕见的很。
上一次还是……
德福止住思绪。
做奴才的切忌思虑过多,更何况是这种要命的事。他打断思绪急急出来周旋,也算是缓一缓二人之间隐约剑拔弩张的气势。
“这位小仙士净是剑阁来的,难怪如此洒脱,圣上问你名姓便是真真切切想用你,小仙士许是初入红尘,圣上是天子,这是极大的殊荣呢。”
所以还不赶紧稍微给圣上行个礼?别不识好歹。
——“这是极大的殊荣。”
乍然一听有些熟悉的字句,立在原地的少年晃荡牌子的手停了,他眼神扫了一眼德福,里面有隐约的冷意,却也很快便收回去,但腰依然未见弯哪怕一点儿,只是站在那里,像是真的听不懂暗示似的,依旧散漫,只是行了个抱拳礼。
“剑阁弟子楼春山,师承剑阁长老、守剑峰峰主无涯。”
蒋师兄,先借你师父无涯长老的名头用用。
楼春山,或者说乔装过一番的游恒殊介绍的时候脑子里漫不经心的想着。
“楼春山。”皇帝缓缓念了编这三个字,视线凝在游恒殊脸上看了又看。
“平芜尽处是春山,楼小仙长的名字取得不错。”他收敛起皇帝的威严,蓦然变得有些和蔼,似是在话家常:“小仙长看着年纪不大,今年许是不到十五吧。”
游恒殊不紧不慢收了木牌,手垂在身侧一板一眼回他:“陛下说笑,修士最不能以貌取人,在下入宗时便已然十四,如今已有六年了。”
皇帝便也笑了两声。
清浅的笑落在空气里,显得无端阴沉起来,但看面色却还是稀松平常的。
“……倒是朕的不对了。”他说完便不再纠结于这些,反而转了话题。
“小仙长既是来自荐给皇后祈福祝诞,诚意自然是必须的,朕的皇后平日里喜静不擅同外人打交道,小仙长又是外男,虽说红尘之外男女大防少了些,但既已来了宫中,为了避嫌便先暂住钦天司吧。”
皇帝挥挥手,让德福带游恒殊下去了。
他书房里一向不喜人太多,德福领着游恒殊下去后,这一方空间便冷了下来,龙涎香静静燃着,皇帝复又拿着朱笔批了些折子,过了一会儿忽然对着空气开口询问着:“珍娘最近心情如何?”
暗处骤然浮现一道影子,潜在阴影里的暗卫恭恭敬敬跪着,一字一句汇报:“回陛下,近日里娘娘一如既往,心情尚可。”
红色朱批划过一道折子,他随手放到一边,拿起另一份看起来,声音也平淡:“珍娘近些年来倒也确实不像以往。”他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来,说出的话像是给自己听似的:“朕还以为她会坚持得再久些。”
影卫不曾回话。
皇帝也不需要回应。
“如今看来,也没甚意思。”
……
蒋斯回第二日拿着表明剑阁身份的牌子同魏洄雪陈临宴打过招呼后便往皇宫去,但走了不到一半的路,脚步忽然顿住了。
他看了眼宫内方向,嘀咕了一句:“动作倒是快。”
日头还早,他暂时不着急回去,拐入某处茶馆坐下想着多听听评书,兴许会有些意料之外的惊喜。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不过这“意外之喜”并不是说书先生给他的。
他面前出现一道黑影,还带着一点冷梅香。
他正要给自己斟一杯茶,出现在他对面的人便伸出一只手来,推了另一只茶盏到他眼前。
他斟茶的手顿了顿,最后还是倒上了。
不过是满上。
“看来蒋道友不怎么欢迎我。”来人笑眯眯地,把茶盏拿回来的时候兀自对茶盏吹了口气便放下,也没见动嘴。
“不是有意的。”蒋斯回随意敷衍一句,也不在意来人什么神情,或者说这人本就不在意这个。
“那我就当你真是手滑好了。”她弹了弹杯沿,声音混在茶馆里听不太清:“蒋道友身为任务的被委托人,看着比其余两个人闲适的多啊——”她尾音拉长,有点装腔作势的意味:“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任务的始末呢?”
蒋斯回便看她。
“游恒殊,你同我拿腔拿调什么。”他顿了顿:“拿阵法卜算这种东西,你可真是不要命。”
游恒殊轻轻笑了一声,指尖伸出来点了点茶汤,盯着那圈涟漪看了会儿:“总归死不了,我都觉得无所谓,你瞎操什么心。”
她说完这句话便起身,看着蒋斯回:“一家人说起谜语来也没什么意思,你同我透个底儿,虽然我不知道你和我师父那群人又有什么关系,但总归是一路子的,我要去皇宫里好好看看那狗皇帝搞得什么古怪,你有能力互好陈临宴他们,对吧。”
她直直望向蒋斯回的眼睛里,收起了那副浮在表面的笑意:“……那是个死脑筋,对你们背后捣鼓的一堆事也就是一知半解,别真让他搭进去了。”
“你以什么立场在说这些话呢。”蒋斯回回望,平静无波的反问。
“凭最终都是一个目的。”
她说。
“反正都是找天道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