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会议室，还不如林啸的办公室大，简单的桌椅甚至都掉漆了，白瓷杯里倒是泡着上好的茶叶，是本地的特产，也是优势农产品。

    书记倒是一位年轻人，三十出头，尚有一丝书生气，林啸提前摸清了他的履历。

    “陈书记，我们开门见山。我受我的代理人委托，主要负责两个案子。”

    陈书记略有些诧异，在厚厚眼镜下看了旁边的孙总一眼，孙总倒是面无表情。

    “首先是金源化工厂的整体搬迁问题，有很多的手续、细节需要咱们这边的帮助。”林啸笑语盈盈，话说得客气，却是绵里藏针。

    “搬迁？孙总什么时候有的搬迁计划？之前不是不打算搬吗？要搬到粳梗村吗？”陈书记有些猝不及防，果然是年轻了些。

    林啸接话道：“收到起诉状的时候下定决心的，至于地点初步规划是隔壁学福镇。”

    陈书记眼中有一瞬间的颓然，林啸笑了笑，企业搬出本镇已经够让陈书记心梗了，还是搬到隔壁和他一起新上任的第一书记那里，这无疑是正好打在了七寸上。

    林啸继续说道：“对镇上的开发计划，对村民的居住环境，对企业的长远规划来说，这是一个三方共赢的计划。”

    “那可以考虑搬到我们镇的粳梗村嘛，之前和孙总我们也聊过搬到粳梗村的问题。”

    “我们这边做过评估，搬到精耕村没有优势，地缘、交通、劳动力各方面来看，学福镇都是更优的选择。”林啸已然是成竹在胸，陈书记自然不会放走镇上的纳税大户，每年一千多万的税收，他不可能拱手送给隔壁。

    “粳梗村的优势也很明显的，而且孙总知道的，我们正在规划工业园区，到时候这个政策扶持方面肯定是优先的。”

    孙总和林啸相视一笑，在这样一个不算发达的小地方，金源这样的企业走到哪里都会是香饽饽。

    陈书记补充道：“金源企业在咱们镇上这么多年，合作一直很愉快。”

    “也不尽然吧。”林啸不轻不重地说道。

    陈书记算是彻底明白了，从一开始林啸说收到起诉状的时候决定搬迁他就隐隐觉得不对，现在果然验证了他的想法。

    “那我们先谈第二个案子吧。”陈书记推了推眼镜，脸上有了一丝笑意。

    林啸满意地笑了，第二个案子谈好了，第一个就怎么都好说了。果然是聪明人，话无需捅破，“关于这个官司呢，即使上庭我也有必胜的信心。”

    陈书记的不满有些挂在脸上了，孙总默默使了个眼色给林啸，他倒是没想到，这个女人看着温温柔柔的，倒真是个狠角色，不给别人一点活路，更别提脸面了。

    “还没开庭，我本不应该透露太多，但是也没关系，都是铁证，比如监测人员资质，比如采样点是否合规，甚至包括患病村民的信息对比，我们都有掌握。 ”

    “这些和我们镇上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林啸微微前倾，缓和了语气说道，“我们得求陈书记帮忙啊，这起诉讼舆论风波很大，对镇上对孙总的形象都是一种伤害，您也知道孙总的另一家公司正准备上市，所以我们觉得村民能够主动撤诉是最好的，这个工作还要麻烦镇上帮忙协调。”

    说是协调，对于是谁给村民出的主意，大家都心照不宣，林啸这么说给足了书记面子。

    “我们会出一笔钱，但不是赔偿金，也不是人道主义救助，而是给所有村民，就当是在搬走前的一份心意。”

    陈书记眉头一皱。

    “当然，村民满意了，金源搬到哪里我们都可以再商量。”林啸含笑说道。

    陈书记了然一笑，和聪明人打交道果然轻松。

    谈完已经到了晚饭的点儿，林啸推辞再三，终于顺利走出镇政府大院，陈书记送到大门口，不忘叮嘱，“林律师，设计院的戚工那里您可一定帮我们插个队，咱们镇子的这个文旅规划可都仰仗您了。”

    “您太客气了，我不仅让他给您插个队，还让他给您打个折。”

    “哎呀，感谢感谢。”陈书记这下感动地直接把人送上车了。

    车子启动，林啸在心中打起了腹稿，达成一致，也就意味着工作才刚刚开始，可旁边的孙总却显然是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

    粳梗村的工业园区本就是他们厂址搬迁的第一选择，如今倒变成了求着他搬过去，还谈来了一系列优惠政策，相比之下给村民的钱也都成了毛毛雨，而镇上不仅留住了金源这个财神爷，又得著名文旅规划设计院的院长亲自操刀规划，万万没想到，林啸竟然和设计院的院长熟识，而在此之前陈书记多次上门均碰壁。

    “林律师果然神通广大呀！”孙总笑眯眯地说道。

    “碰巧是认识的朋友。”林啸对此倒是不以为意，只是还有一件事压在她心上。

    “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我知道孙总有一个基金会，关于村里患病的这几位村民……”

    孙总哈哈一笑，说道：“林律师人美心善，您放心，我会安排。”

    照例是镇上唯一的像样的酒楼。啤酒上桌，罗导伸手盖住了沈牧舟的杯子。

    “你就别喝酒了，我可不想让我的演员明天肿着脸开工。”

    罗导说完看了邓子勋一眼，沈牧舟笑笑，手中的酒瓶却并未放下，斟酌着打算开口，却被导演抢了先。

    “他小孩子也别喝了。”

    听了这话，沈牧舟倒真的是有些没料到。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感谢地看着导演，放下了酒瓶。

    “咱这个戏，虽然小成本、小制作，但咱实地取景啊，后期宣传再跟上，说不定也能有点水花。”

    沈牧舟附和着点头，又给导演倒满酒。

    “导演很多想法我觉得很赞，原来剧本很多地方太平了，您把这个将军自尽提到前面，虽然剧透了，但是一下就吊起观众的胃口了。”

    说心里话，最初的时候沈牧舟是把罗导当成单英阵营里的一员，毕竟他们这种选秀公司的粉丝自制剧，请不到什么正经导演的，沈牧舟难免多提防一些，除了拍戏时，私下交流不多，他本来就只是男四号，导演围着男女主角转尚且不够，哪里能看得见他们。

    直到有一天，单英来探班，罗导直接和她吵起来。

    “看看这个男主角都演些什么东西，屎一样！”

    “不是迟到就是早退，请假更是家常便饭，我的组好像他的兼职一样！”

    “按照我当初的选角，让沈牧舟演男一，现在啥事没有！”

    许是导演积压的怒火多了些，声音大了些，被门外的人听了去，大家才知道，一开始罗导看好的男一号正是沈牧舟。

    沈牧舟听了这个消息倒是没什么反应，只点点头嗯了一声。但自此之后，关于拍戏的一些细节以及表演，他更愿意和导演多请教了。

    “对吧，一开始他们都不同意，我说不要放在开篇，放在后半段，而且不给全景，大家来猜，他到底死没死成，这个人物究竟经历了什么事情。”导演对沈牧舟的话颇为受用，有些洋洋得意了。

    “前天您临时加的那一场也很绝，将军虽然纵横沙场、杀伐决断，但是生活中骨子里其实是个温柔的人，他会发火是真的他的情绪已经堆积很多了，为后面的剧情就铺垫了，人物逻辑就通了。”

    沈牧舟话音刚落，罗导一拍桌子，大有遇知音的快乐，可不料，这份喜悦还未宣之于口，就被人打断。

    “导演辛苦了，”陆鸣、胡嘉敬一行人正站在门口，语气里满是不屑，八成是邓子勋去洗手间没有关包厢门，也不知他们站在那里多久了。

    罗导和沈牧舟二人齐齐回头，颇觉扫兴。

    “大晚上的还给演员开小灶呢？”

    陆鸣和胡嘉敬是戏里的男一和男二，自从导演相中沈牧舟男一的事情传开，陆鸣就气不平，以前对导演多是看不上，现如今还要阴阳怪气几句。

    “呀，小陆呀，一起喝点。”罗导笑着招手。

    “不了不了，我们约了朋友，你们慢慢吃。”胡嘉敬说着拉了拉陆鸣，示意他别惹事。

    “不打扰二位加餐了。”陆鸣摆摆手，大摇大摆离开了。

    导演也笑着摆摆手，微醺的掩饰下假装听不出这弦外之音，但沈牧舟是听明白了。这是在暗示他讨好导演给自己加戏。

    “子勋，一定把送导演回去。”沈牧舟在门口嘱咐邓子勋。

    “哥，你不回去吗？”

    “我还有点事儿，一会儿就回去。”沈牧舟拥抱了一下导演，“导儿，明天见。”

    “单总啊，一向有眼光，这次却走了眼了。”罗导借着酒劲儿，拍了拍沈牧舟的肩膀。

    沈牧舟却并未多话，只是笑笑。

    “以后有出息了，别忘了哥哥。”

    “罗导拿我开玩笑了，我们兄弟还要仰仗导演。”

    罗导拱了拱手，回身进了车。

    沈牧舟注视着车辆离开，转身钻进了夜色里。

    晚上，林啸在酒店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就得离开，小晴已经来了几次电话，问自己能不能提前回来，提前没戏，已经让田大助理有些恼火，要是误了飞机，怕是会把自己生吞了，林啸揉了揉自己肿胀的双脚，还是决定忍耐一下出门买蚊香。

    满意地拎着蚊香出了超市，林啸一抬头对面竟然是一家KTV，林啸自从大学毕业就没进过KTV了，一是工作太忙，二是城市里的KTV太过喧嚣，并不以唱歌为目的。此时，站在这鸟不拉屎的小镇上，一座安安静静的小小的KTV仿佛在深情地呼唤自己。

    果然没什么人，整个二层就她自己，林啸在包间，唱得好不痛快，脱掉平日束缚的西装衬衫，穿着宽宽大大的T恤加短裤，她很享受这种一个人独处的时光，要了一瓶可乐一碟水果，快活似神仙。唱到高音的地方，扯着嗓子嘶吼，唱得嗨起来开始摇头晃脑，间奏结束着急进歌，嘴里的西瓜汁差点顺着嘴角流下来，如果让她的同事们、客户们看见了，平日里不苟言笑、威风八面的林律此刻像个痴呆一样，估计下巴要掉地上了，说不定还要自戳双目。如果让田小晴看到，一定会把她大卸八块。

    终于酣畅淋漓地大唱了四五首之后，林啸站起身拍了拍手，打算去个洗手间。

    刚一打开包间的门，一眼瞥见一个人背靠着门边的墙壁，微闭着眼低头傻笑，似乎沉醉在某种情境里。那人很高让人难以忽略，再加上KTV逼仄幽暗的光线，让人隐隐有些压迫感，可是那张脸上的笑容却暖暖的，带着一些宠溺与纵容，又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林啸抱臂看着眼前这人，看他什么时候从自我陶醉中醒过来，这人怕不是有病吧？她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以欣赏的表情听自己唱歌的，是的，林啸对自己的歌声非常有自知之明。

    包间里迟迟没有人声传来，那人终于抬起头探寻，一抬眼却正对上林啸审视的目光，只一眼差点没让他跌倒，一般而言，确实很少有人可以直视林啸的眼睛，无论是她的当事人还是对方当事人，经过她的眼神攻势之后，基本都缴械投降、从实招来了。

    “对不起，我只是……”果然，沈牧舟开始结巴，大大的眼睛里有些惊慌，小鹿一般清透又迷离。

    “听你唱得不错，所以……”

    和三年前一样，烂透了。

    这飘忽不定的音准以及很有自己想法的节奏，实在是担不起不错二字。沈牧舟对自己有些生气，三年了，怎么看见她还是一点长进没有。

    林啸眉头微微皱起。

    “好久没听过这么烂的谎话了。”

    沈牧舟的脸有些泛红，还好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不甚明显。

    “美女一个人？”似乎是鼓足勇气，沈牧舟缓缓说出口，脸上带着一丝期待，想要试图唤起林啸一点回忆。

    然而一声巨雷劈在沈牧舟头顶。

    “与尔何干？”

    林啸挑眉，干脆利落的四个字崩落在嘈杂的音乐声中，不再搭理他，转身去了洗手间。

    沈牧舟呆立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