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

    虚空之域。

    “天道冕下。”那个巨大的祭坛之上，君羲染望着那个白色的身影片刻，低声道。

    那似乎是个女子的模样，身体完全由天地法则之力凝聚而成，呈现出云朵般的白色，身上勾勒出了长发和衣裙，虽然面上看不到五官，但就是让人莫名觉得她很美。

    这就是天地法则意念的化身，天道。此时的祂还能让自己以这样的形态外化于虚空之域。

    “送他们回去吧。”天道这样说道，声音十分空灵，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两位第二代天赐神祇因为重伤陷入了暂时的沉睡，送回去倒是好说，但……宁儿醒着，他恐怕……”君羲染露出了些许为难的表情。

    “实在不行，便强硬些吧……”

    “……我知道了。”

    ……

    奥夜宁所在的地方完全是黑色的，空中劫云阵阵，隐隐有雷光在闪动，而奥夜宁本人被锁魂链束缚着，侧躺在地上，在这片黑暗中蜷缩成了一团，黑色的长发和衣摆就那么摊开在地上，仿佛他也失去了意识，但君羲染知道他没有。

    长剑在地上戳了一下，这片黑色的世界瞬间变为白色，连带着空中的劫云也随之散去，在一片白茫茫之下，那抹黑色就显得非常明显了。君羲染走到奥夜宁身边，抬剑将束缚住他的锁魂链斩断，淡淡地说道：“你该走了。”

    “……”神力的回归似乎让奥夜宁有了些许力气，他终于微微动了动，但是并没有起来，只是虚弱地轻声道，“……杀了我。”

    “……”君羲染沉默了一下，又道，“你应该回去，神境原需要你的存在。”

    “……那就把他还给我……”奥夜宁再次低低地吐出一句话。

    “……不行。”还不到时候……君羲染看着他，“抱歉，你的两个愿望我都没办法实现，但你的天罚已经结束了，你不该再留在这里，而且也没什么用，这里同样没有他。”

    “……那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仿佛没有听到最后一句话，奥夜宁就像是一个在耍无赖的孩子，得不到想要的就要一直闹下去一般，“我可不是乖孩子……他才是。”

    “……以你现在的状态，我若想强行送你走，你根本反抗不了。”在奥夜宁面前缓缓蹲下，君羲染有些无奈地说道，“宁儿，别闹了，好不好？”

    “……天雷什么时候都可以降下，哪怕被击中的对象包括我……离得这么近…不是好事……师尊。”奥夜宁缓缓吐出这句话，抬起手，扯住了君羲染的袖子，“……杀了我，师尊，让我去找他。这世间…已经没有东西值得我留下了……师尊可以看着他死，现在也可以杀了我，对吗？”

    “……”又是短暂的沉默之后，君羲染的手忽得自奥夜宁眼前一晃，未知的力量进入奥夜宁体内，困意瞬间席卷而至。奥夜宁扯着君羲染袖子的手猛得收紧，可是无声地僵持了片刻，终究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君羲染轻轻叹了口气，将之抱起，而后消失在了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奥夜宁终于再次苏醒——他是被疼醒的。在虚空之域待得太久，突然回到神境原，他的身体生出了很强烈的排斥，这让他那一身来自神罚的伤都再次爆发，带来的疼痛简直能将他全部的理智都吞没。

    他勉强支起身子，踉跄着走了几步，便又无力地摔倒在地。再次昏过去之前，他似乎看见了一个人影。

    ……

    缪寒发誓自己真的只是路过。若非在那人昏倒之前看见了那双金色的眸子和那张与亡灵死神相似的脸，他根本没办法将这个人同那位魔神联系到一起——太年轻了，看上去几乎和他差不多大。

    他花了三天的时间将奥夜宁带到了一个鲜有人经过，位置很偏的庭院中，将之置在了床榻上，而后在地上踱来踱去。看着奥夜宁那张沉睡的脸，他直觉这是机会，搞垮宇文桀，并杀了他的机会。魔神不可能为他所用，但有了魔神的存在，他就能威胁到另一个人了，那位同宇文桀走得很近的……死神殿下。倘若有了亡灵死神的帮助，他觉得自己的计划一定会顺利不少，但是在那之前，他得确保这位魔神陛下不会伤到他。

    他取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了自己的心脏，取出了最重要的三滴血中的一滴，以此为基，一个封印缓缓成形并被他推进了奥夜宁的体内，片刻后，封印再次在奥夜宁身上浮现，一块金色的菱锥状水晶就着法阵从奥夜宁体内钻出，飘到了缪寒的手上。

    这样就好了……封住了全部神力，就算是魔神也得乖乖被他关着，被他利用。金色水晶在手，只要奥夜宁有异动，他就会知道，也能通过水晶折磨奥夜宁，让他放弃反抗，而且只要奥夜宁想要冲破封印，就一定会遭到同等威力的反噬。

    他看得出奥夜宁浑身都是伤，他不知道这些伤都是怎么来的，但若非如此，他也不能这般轻易地封住魔神的神力。

    宇文桀……看来老天是站在我这边的……

    心中冷笑着，缪寒将金色水晶收起，走出了庭院。再过几个月才是他该回到永夜的时间，所以不着急，也急不得。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没多久，奥夜宁手指上带着的那枚戒指上的血红色水晶微微亮起，一柄暗金色的权杖出现在了奥夜宁的身旁，而后，一团黑雾自其中飘出，缓缓凝聚成了人形——妖帝，幽宁。

    幽宁先是探查了一番，确认那人已经离开，庭院各处也没有监视之后才回到屋内，单膝跪地行礼，低着头道：“帝君。”

    床榻上原本应该陷入昏迷的奥夜宁缓缓睁开了眼睛，眸中一片清明，显然早已苏醒。

    “帝君，为何放任那个人封印您的神力，为何阻止属下现身？”幽宁的声音中带着不解和克制过的怒意，“那人如此亵渎魔神，属下……”

    “……神力被封，与凡人无异……这身伤，能否到达我的极限……”盯了上方半晌，奥夜宁再次闭上了眼睛，轻声道，好似是在问幽宁，又好似是在问他自己。

    “……帝君！”幽宁的眼皮当即就是一跳，连忙道。

    “……不能，可惜……”奥夜宁终于又睁开了眼睛，“封印……强行破印会有反噬么？若有……神力被封了…要怎么才能……”

    “……帝君！”幽宁蓦地从地上站起身，将这句称呼加重了些。

    “……”奥夜宁终于沉默了，过了片刻，妥协似的又闭上了眼睛，声音比方才又轻了些，“……天道不让我死，师尊不让我死，你也不让我死……”

    “……”

    ……

    “父帝……”暝黎冷冷地看着对面的那人片刻，嘴角忽得又勾起一抹嘲讽似的冷笑，双眸瞬息间再度化为青金色，一种不容反抗的巨大压迫感将黑衣人——缪寒笼罩，黑雾缠绕上了他的脖颈并骤然收紧。突如其来又如此强烈的死亡的威胁终于让缪寒隐于面具下的脸脸色一变。他怎么也没想到，夜泽暝黎会突然对他出手。

    “你……要杀了我？”缪寒吃力地说道，“封印…还没解开…我若是死了，你的父帝也会遭到重创…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他说不定会死……你…想让他死吗？”

    “呵，当然……不想。”暝黎终于松开了缪寒，将他甩到了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淡淡地说道，“只是想麻烦阁下注意一下，同神说话的态度。本殿的脾气不太好，难保一时失手对阁下做点儿什么。”

    “你……”

    “另外，你可能误会了什么。”暝黎轻嗤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本殿是不想让本殿的父帝死，但这或许只是本殿的一厢情愿而已。本殿的父帝自己是怎么想的，那可真不一定。所以阁下当初决定封印本殿父帝的力量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倘若封印被破，阁下会承担什么后果？”

    “……什……”缪寒刚想说话，他手中飘浮着的金色水晶就忽然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声，而后猛得炸开，一股强横的力量也随之在缪寒的体内炸开，五脏六腑几乎都受到了冲击，他猛得吐出咳出一口血来。

    这是……反噬？！

    “不可能……夜属身体的自愈能力本来就差，我又封印了他的神力……他那一身伤，两年才好了不到三成……”缪寒猛得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第一时间后退了些，双眸死死盯着暝黎，生怕他有什么动作，“待他完全恢复之时我早已大仇得报，到那时，无论什么后果都无所谓了，可他怎么可能现在就去冲破那个封印？！凭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去承受冲击封印带来的反噬，他不要命了？！”

    “纯夜……有时候就是有点疯。”暝黎漫不经心地建议道，“阁下还是别在本殿这里浪费时间了，快些过去，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个解释的机会，毕竟如你所说，本殿的父帝现在应该很虚弱，这种情况下，如非必要，纯夜动手的欲望都不会太高。”

    “……哼，高阶的夜偏阳也是如此，不是么？看来无论死神殿下现在的淡定是不是装的，救那个人族都耗费了您不少力气，以至于死神殿下现在对在下动手的欲望也不高……”缓缓向后退去，缪寒依旧没有放松。

    “你还有用。”暝黎淡淡地道，“你能给本殿的父帝一个……回归永夜的理由。”

    “……那还真是荣幸。只是在下一个自以为的执棋者，突然变成了别人手中的棋子，这感觉还真是……不怎么样。”缪寒咬了咬牙。

    “那重要么？阁下的野心并不大，所以只要是能报仇，当的是执棋者还是棋子，阁下都没有那么在乎不是么？”

    “……”缪寒沉默了片刻，也终于退到了门边，最后深深地看了暝黎一眼，一闪身出了殿门，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的确，他得快些去见那位魔神陛下，免得那位魔神陛下恢复到能随意杀了他的程度后，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

    缪寒走后没多久，暝黎终于再也维持不住无事的模样，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您……还想看戏看多久？”他忽然颇有些虚弱地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戏’么？我并不这么认为。”几秒钟后，一个声音回应了他。一个一身白色宽袖长袍，生着橙金色长发的年轻男子缓缓现出了身形，看着他，饶有兴致地说道，“我喜欢看见这些……‘人’所表现出的很复杂的情感，很有意思。这不是戏，它很真实。”

    “……到夜属这边来观察情感，您确定自己没有搞错吗，审判之神冕下？”暝黎反问道。

    审判之神，君羲染。

    “我喜欢看见理论上不懂感情的夜属为感情动容，为感情付出，这很难得，所以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比如那个叫宇文桀的小家伙，比如……你。”君羲染轻轻一笑，“向我借圣裁笔的时候不是就已经决定救那个人族的小孩儿了么？为何看见那个叫宇文桀的小家伙之后还要故作无情地说那么多话？”

    “……只是想确认一下，我的付出值不值当而已。”

    “得到答案了？被那句‘朋友’感动了么？”

    “……谁信那个。”沉默了一下，暝黎轻嗤一声，闭了闭眼，说道，“朋友……对我这样的人而言没有半点用处，我不需要，看他可怜而已。”

    “好了，该聊聊对你的审判了。”说着，君羲染轻轻一抬手，那被暝黎攥在手中的圣裁笔便微微亮起一层淡金色的光，自行挣脱了暝黎的手，飘到了君羲染的手中，同时，一本金色的书也出现在了君羲染的面前，“你擅自动用神权更改他人命数，现我要以审判之神之名，将你带回虚空之域接受神罚，但念在被你更改命数的两人一个是人族，寿命本就不长，另一个则早已用性命为筹码与你做了交换，你有权支配他的性命，所以这一次对你的惩罚并不会太重。以上即为圣决书的判决，你，可有异议？”

    “……可否将我受罚的时间压缩？最多不要超过这边的三个月。宇文桀半数的修为都给了我，现在的他，没了我恐怕活不了多久。他必须活到我父帝回来的那一天。”暝黎青色的眸子微微眯起，“现在的永夜也不允许我离开太久。”

    “嗯，可以，三个月么……按照虚空之域现在的时间流速，你大概需要在那边待三年，不过这样一来，你每一次需要承受的神罚会加重，你确定要这样吗？”

    “我确定。”

    “那，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