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坊中，林知章拉着姬绮年，上下左右打量了一遍，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你这是做什么？”姬绮年对他兴奋且探究的眼神感到一丝不悦。

    林知章却没有回应，看着她只是不住地点头。

    “不错，不错。”他摸着下巴不由得再次惊叹老师的伟大。

    “年年”现在的学习能力已经十分成熟，它甚至能在特殊环境下同步改变自己的服饰，模仿人类的语言习惯，实在是人工智能的巅峰啊。

    姬绮年则环顾四周，见屋内屋外陈列摆放的各种器具都十分熟悉，有的只是印象中的雏形，有的却已与未来3000年所见的无异。

    林知章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闭上眼睛，熟悉的造物让他找回了一丝安全感。

    “我在这里的这几个月，除了找你，就是在做这些东西。”

    “只是老师能见证这一切就好了，是吧年年？”他有些怅然若失地说。

    姬绮年回头看了他一眼，从林知章带自己来这里后，他便开始自顾自地说话，却不像对自己而说。

    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一样。

    与其说没有注意到她，倒像是她与这里摆设的造物一般，只是个会说话的物件。

    “年年，你说老师看到我在这里实现自己的理想，会不会感到欣慰？如果老师看到你已经学会了这么多东西，会不会再无遗憾了？”

    看到林知章眼中的落寞，她亦是感到难过。

    原来他在这里过得并不好。

    短短几个月，他便蓄了发，她眼前这个疯癫的道士模样与记忆中那个神采奕奕的青年已截然不同。

    深宫埋没了他的个性和尖锐，唯有那恒心和理想，即使穿越千年，也依旧未变。

    姬绮年的心突然软了下来，这一刻她难得有了耐心。

    她温顺地像一只羊羔，坐在林知章的旁边安静听着，听他心中一直压抑着的情绪渐渐释放，听他念叨老师和他在实验拉锯战的斗智斗勇，听他讲自己如何从一个概念到形态设计再到诞生，听他来这里与国师和越帝的暗中较量，听他喉咙间的哽咽隐忍的委屈和思念。

    她心疼地将手放在他的额上，想要对他情绪安抚。林知章并不惊讶，只是轻轻拿开她的手，安慰似的一笑。

    “没关系，我只是想老师了。”

    林知章看着她的眼睛，可她知道他其实在透过自己看着另一个人。

    一个他们都在乎的人。

    林知章半蹲着，哄孩子似的问：“现在你也在这里了，从今以后我们就一起实现老师的理想，好不好？”

    尽管他并没有期待她的回应，姬绮年也依然郑重地回答：“好。可是现在不行。”

    林知章一愣，像是想到什么，哈哈一笑拍了下自己的头。

    “我忘了你还需要指令了。啧，解密指令是什么来着？”

    他苦恼地回忆，却被姬绮年打断了。

    “来的时候，我遗失了部分数据，我忘记我为何而来，我忘记在来时发生的一切事情了。”

    林知章的反应却如临大敌，不安的来回踱步。

    “怎么会这样？你怎么能忘记老师呢？你怎么能忘记呢……”

    林知章眼中流露癫狂，他用力拉过姬绮年，想将她的头掰过来检查有没有机关，却被她轻松挣开。

    “没有按钮？没关系，还有密钥……可密钥是什么，我想不起来，不，不！”

    林知章痛苦地跪倒在地，紧紧抱着自己的头，绝望哭喊着。

    “不要只有我记得，不要啊……我不能忘记老师，你也不能！”

    姬绮年微微皱眉，林知章现在的状态极为不稳定，或许是长久的积压导致的崩溃抑或是情绪大起大落后心智的低迷。

    她蹲下身，再次用手轻轻抚上了他的额头，在林知章茫然的视线中，年年与老师的脸庞开始重合，他就在那母亲般的安抚中沉沉睡去，姬绮年趁此机会开始向他同步自己的记忆。

    当他再次醒来时，他的脸上慢慢浮现不可置信的神色，他无法想象，“年年”没有引用老师的情感记忆，而是直接进化出了自己的情绪和记忆？

    可那记忆中的男子和女子又是谁？他们与“年年”建立了情感的羁绊吗？

    那如此来，“年年”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机器了，它，应该是她，已经完成了“人”的蜕变了？

    可这怎么可能呢？即便是科技再发达，技术再先进，也不能创造一个真正的人啊。

    林知章看着姬绮年，眼中闪过复杂，“所以，你是真的拥有人类的情感了吗？”

    这话问得连他自己也不自信，可世上有许多事情是他也无法解释的。

    “我想是的。”姬绮年回忆脑中飞逝的记忆片段，那些错综复杂的记忆中，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每一处细微的变化。

    “最近我有失控的行为，我想要纠正它却没有头绪，我需要找回我的记忆。”

    林知章调整了下呼吸，逼自己接受经自己创造的机器产生人类思维的事实。

    “好，我会向你同步我的记忆，但你要知道，我的记忆并非事实的真相，只是我对事实的感受。”

    待她确定后，林知章定定看着她的眼睛，说出了终于回想起的密钥，“29840708”

    这串数字是老师的女儿，林年年的生日。

    她的眼眸一瞬黯淡下来，眼前的她似乎与分别前的模样没有区别。

    身边没有任何传输线，也没有任何芯片可以接入。他只能将额头对着她的额头，通过原始的心灵感应共享记忆。

    他闭上眼睛，沉浸在苦难还未到来的往事岁月。

    姬绮年脑中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林知章和自信有魄力的母亲林霜在实验基地研究电子器官。

    看他们的成果被科学权威认可，享受众人热烈的欢呼和掌声，看他们在各个媒介中一跃成为最受人尊敬的科学家。

    她脸上也不禁产生了一丝笑意。

    可当她看到那个跟她一模一样的少女笑颜如花，抱着母亲和林知章撒娇时，她愣住了。

    那是谁？可还没等她知晓答案，那个女孩却不见了。

    脑中的画面只剩下师生二人在空荡的停尸房沉默。她看到了母亲手里的验尸报告，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心脏缺失。

    她想看清两人的表情，却被记忆的洪流卷入另一个场景。

    母亲的眼中没有了笑意，只剩下平静的绝望。林知章的脸上风华不在，满脸写着厌世的疲倦。

    在无言的默契中，林知章辅助林霜创造了一个新型人形机械，也就是——她。

    看着自己与那少女无异的模样，姬绮年终于明白，原来自己只是他们情感的替代品。

    至于他们，也从放弃过寻找林年年死亡的原因。

    直到新闻报道已被逮捕的秘密贩卖人体器官的地下组织掠走林年年并杀害的事件，他们才明白电子器官的盛行让这个组织减少暴利后，对林霜心生不满采取的报复措施。

    这样的结果让林霜心中始终意难平，她保护了世人和他们爱的人，却没有人保护她爱的人。

    可尽管觉得上天不公，林霜也没有停下手中的研究，更没有因此放下自己的理想。

    直到那天，林霜无意中发现了所谓的真相只是有人刻意掩盖了事实。

    林年年的死亡是因为她填写遗体捐献信息后被蓄意谋杀，而女儿的心脏此时在某一个高层的儿子心中跳动着。

    这让林霜崩溃，而她为之奋斗的理想和信念也瞬间坍塌。

    于是年年不再作为陪伴型机器人进行研究，而是被秘密插入战斗芯片，训练成杀人的机器，手刃过技术高层的许多人员和政客官员，其中也并不乏无辜者，只为了找出那个杀害林年年的人。

    看到这儿，姬绮年突然有一丝不甘和委屈，原来自己不是在爱和期待中创造出来的，她的存在只是为了弥补他们心中的空虚和复仇的工具。

    记忆的最后，林年年的心脏也找到了，被母亲藏在隐秘的地方。可是母亲也被人发现，夺去所有技术成果，彻底沦为阶下囚。

    基地中，年年产生自主意识的事情被察觉，林知章在接受精神审讯后依旧咬死不承认后，才放了出去，在外面被秘密监督。

    再之后的事情，姬绮年已经知道了。

    她不是人类，她只是一个工具，所以就连被判决的的资格也没有。

    可母亲依旧舍身保下了她，给了她所有的情感和记忆。尽管知道她不是真正的林年年，却在最后也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想到这儿，她已经释然。

    虽然她们间没有血缘，可她继承了母亲的一切。

    离开3000年的最后一刻，她确信她眼中流出的液体不是水，而是真正的眼泪。

    尽管她尝不出那是苦涩和咸的味道，可她却能分辨它们的不同。

    她睁开眼睛，发现林知章盯着她看了许久。

    他用手指轻轻拂去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流出的泪，放在口中。

    “是咸的……”

    他一怔，随即激动地大叫：“是咸的！老师，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

    他跪在地上，失声痛哭。老师，看来我一生再多的成就也无法与你比拟了。

    你创造的是一个真正的人啊。

    小小的屋内，两个没有血缘的亲人在此刻紧紧相拥，无声地庆祝这次重逢。

    过去的痛苦和纠结，今日的不安和动荡，都会在明日的希望中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