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傍晚十分才赶回府中,崔姝又被叫去了书房。

    崔士谦漠然道:“你自己去祠堂,什么时候知道错了再回你的院子。”

    崔姝跪在地上,不解道:“四娘不知错在何处,请阿父明示。”

    见她嘴硬,崔士谦走至她眼前,蹲下身将她的衣袖拂开,将那只乖顺的贴着她皮肤的紫砂蛇一把拽出,掷在地上,高声唤奴仆来处理。

    他看着伏跪在地上一脸倔强的崔姝,恨铁不成钢道:“这么些年,你还是不改!这等毒物也敢养来玩?”

    崔姝垂眉看那只在地面上翻滚的小虺,觉得悲凉,她恨声道:“阿父让四娘改什么!改成像阿娘那样,做一尊腐朽美丽的木偶……”

    话仍未说完,崔士谦便甩手给了她一巴掌,没有收力,所以面颊很快红肿起来,像是发起来的馒头。

    崔姝哼笑着从地面上爬起来,点点头道:“或许在阿父眼中,四娘也如同这见不得光的蛇鼠一般,合该去死才不算是侮辱崔氏。”

    崔士谦冷冷的看着她疯言疯语,奴仆很快进来将那只紫砂蛇取走,只怕即刻就会丧命。

    崔姝冷笑着推开书房的门跑出去,外面正瓢泼大雨,她瘦弱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很快奴仆便禀告崔士谦,说四娘子去马厩牵了马出府去了。

    崔士谦摇摇头,骂了一句“冥顽不灵。”让府中奴仆跟着,若是安全到别院就先别理会,让她反省几日再说。

    盛夏时节,空中乌云压城,雷声阵阵,疾风吹打道旁树木歪歪斜斜,一些细小未长成的直接拦腰折断,巨树根茎扎的深,但顶端不稳,疯狂的摇摆着,骤雨落下,如同利刃凌掠着地面上的一切物体。

    浓重的乌云一层层的压下来,将天光尽数遮挡,仿佛零丁族的阴兵一般伸出利爪,从身后要来抓活人。

    崔姝全身湿透,勒马回望风雨交加中仍旧伫立不倒的崔府,最终双腿狠狠地夹着马腹,冒雨向前而去。

    雨水浇打她的面,将她脸上的铅粉洗下,狂风吹乱她精致的妆发,吹落发间的步摇与金簪,一件一件遗落在地面上,崔姝咯咯笑起来,扯着自己身上那身繁复精致的外袍,随手仍在了身后。

    这一瞬间,她才觉得自己真正感到了自由。崔姝随手拨弄黏在脸上的头发,骑马狂奔起来,丝毫不在意泥水溅在她的衣脚,或者正在发热发疼的脸颊。

    她想,现在应该去见明月奴,只有他才是真正懂她的人。

    陈叟正将马车上的米面卸在廊下,雨实在过大,就连马儿都被惊住。他听见门扉被推开的声音,心下一紧,不知又是何人。此处地处颇为偏僻,按理来说不该有人。且今日大雨,府中也不会派人来。

    迎面走来一个浑身湿透的女郎,形容狼狈,浑身上下都在滴着水,头发散乱如鸡窝,以为是乞丐,他正欲驱赶,才发现是四娘子。正直直向主屋走去。

    陈叟赶紧放下手中面袋,快速打手势,他想和四娘子说,房中郎君未带手镣,也未缚丝带。可是娘子充耳不闻,恍如失了魂魄。

    陈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冲着进了房中,也顾不上是否有礼,拿起小几上的锦帛给那小郎君系上。

    谢珂于被老叟突如其来的一系列动作惊的呆住,他抿抿唇,尽量冷静问道:“阿叟,发生了何事?”

    却听到嘣的一声,是门扉被踢开的声音,这时陈叟已经矮下身去拿手镣,只不过在崔姝看见乖乖坐着的谢柯于的那一瞬间,她就飞快的跑进来一把将他抱住。

    陈叟不敢再看,默默地放下手中的镣铐,去廊下搬他的米袋。

    而谢珂于被怀中人惊的手不知往何处放。

    崔姝抱的很紧,她湿透的衣衫和他干燥的衣物相接,很快将他的衣衫弄湿,湿滑的手攀着他的脖子,将头埋在他脖颈间,一头乌发正淅淅沥沥的滴着水,尽数流到他脖子上,再顺着身体流入衣内。

    她无声的哭,眼泪沾染在他也湿淋淋的衣服上,已经分不清是泪还是雨。冰冷的身体和他温暖的身体接触,慢慢的回温起来。

    崔姝从他怀里抬头,没看见他微微后仰的上身,两腿间握拳的双手,她捧住他的面颊,想将唇印在他的面庞上。

    虽然看不见,但谢柯于能够感知到女子带着湿气的呼吸靠近他,他皱眉将头撇过,一把扣住她置在自己脖颈上的双手,将其取下,冷声道:“娘子,请自重。”

    崔姝扯了扯嘴角,哼笑一声,挣脱他的双手,一把将他面上的锦帛拉下。

    谢柯于听到她声音的那一瞬间就愣住,因为太熟悉了。

    正验证了他此前的猜想。

    崔姝趁他呆愣的一瞬间,捧起他的脸亲了上去,两唇相交,唇瓣上冰凉的感觉刺激他的视觉和大脑,谢柯于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推开了她。

    崔姝被他推到在地,但已经亲到了。

    他神色愤怒,但耳垂却红的像是要滴血一般,伸出手背狠狠地擦了一下唇,他愤然的看着她。

    崔姝从地面上爬起来,仍旧伏坐在榻上看着生气的谢柯于,垂着眼睛露出伤心的情状来,她嘟嘴,像是撒娇道:“明月奴……我今日很伤心。”

    谢柯于冰凉的眼神看着她,冷声道:“不要这样唤我。”

    崔姝慢慢挪近他,直勾勾去看他的眼睛,委屈道:“七郎……”

    谢珂于冷冰冰的打断她道:“崔四娘,将我掳此地,又百般作弄,现在何必再惺惺作态?”

    看到他冷硬的神色,因为愤怒而侧过的脸颊,高挺的鼻梁,以及自己刚刚触碰过,但已经被他擦拭的通红的嘴唇,崔姝才惊觉原来他对自己毫无情意。

    双手伏在床榻沿上,头发上的水珠滴落在干燥的被褥上,崔姝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角,双眼无神,却发出一声尖利的笑来。

    她张张嘴,喉咙却痛的厉害,于是嘶哑道:“那你呢?不也陪我玩了这么久自欺欺人的戏码?”

    谢珂于手指僵了僵,逐渐收紧握住身下的被褥,听到此言,回首道:“你知晓?所以还诸多羞辱?”

    崔姝站起来,被脚下已经拧成一团的衣摆绊住,磕到在地上,膝盖上的疼痛让她的眉头紧紧皱起,第一反应却还是不死心的去看他的反映。

    看到他不自然放下去的手臂,崔姝笑了笑,接着为他解惑道:“自第二次见面,你便一直唤我女郎,从来不问我所谓的主家的事,我多次冒犯,你每每训斥多少以伦理尊卑相斥,这该是你对一个奴仆的反映么?”

    “况且,听到你的名字丝毫不畏惧,甚至不惊奇,房中的阳羡茶,我从未与主人家一同出现,每次哑女现身都要你缚目,这些都是线索啊。”

    谢珂于没有反驳,还有崔姝都没说,她身上的香,触摸他时没有茧子,柔软的不像话的手指,他最终只是平静自己的怒意,板起脸,就像在官学中对待她一般,淡淡道:“放了我,汉王府不会追究此事。”

    崔姝摇了摇头,执起他放在腿边的手,放在自己面颊上,泪水滴落在被褥上,她睁着通红的眼睛道:“七郎,我好痛,我不要你离开。”

    他听了她嚷痛的话,细细去看她的面颊,果真一片红肿,皱眉想,以她的身份,何人敢打骂?况且她一柔弱女子,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一时之间竟真的让她执手贴面,等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他立刻将手抽回来。

    撇过脸不再看。他冷下心肠,与她娓娓道来:“你可知道,我此次出门是为汝南纹枰赛事,至多两月就会回长安,两月后不归,汉王府就会派人来寻,四娘,你这是挟持国戚,其罪当诛。你我同门之宜,你放了我,我不与你计较。”

    崔姝紧紧握住他的手,不耐道:“七郎都不问我为何绑你?”

    见她不知悔改,谢珂于失望的摇摇头,他不必问,心中已有答案,便只能咬牙道:“你果真与之前大相径庭,之前的有礼恭顺都是假装的?”他不去正面回答崔姝的问题,却来指责她。

    崔姝放开握着他的手,哼笑道:“七郎,是你不喜爱崔姝的呀!我每天那么辛苦,装的那么好,就连阿父和阿兄都称赞我好乖,你为什么要拒婚呢?所以我就只好让你见见我真实的样子了。我想和你一处,所以掳来你呀。”

    她声音嘶哑,不似往常一般动听。谢珂于听的却心惊,他与崔姝相处六七年,虽不至于每日相见,也未曾多攀谈,但官学中多少望族子女,也算旧相识,二人都曾在官学读书,老师都是一个大儒,直至今日,方觉从未认识过她。

    以往只觉她完美的不像话,是天下女子的楷模,待人接物恭顺和善,相处之人无一不是交口相赞。

    因为淋了雨,冷风吹进来,冻得崔姝打了一个喷嚏,她双臂紧紧的抱住自己,吸着鼻子道:“不过七郎你放心,两月之期一到,我会放了你的,毕竟圣人若是怪罪下来,博陵崔氏也得承受天子之怒不是。”

    谢柯于见她抖的如同鹌鹑,紧紧皱眉,他想让她赶紧去换衣物,却无论如何来不了口,对面之人是欺辱挟持他的人,不是仇筹也不是友人了。二人相默了片刻,崔姝起身要走。

    谢珂于不死心,仍旧劝道:“四娘,别一意孤行,你是崔氏女,有大好前程。”

    崔姝回首相望,因为喉咙中已经发不出声音,所以谢柯于只见她张口,却未曾听清。

    她说的是:“我等生来自由身,何须粉妆饰繁华,想要什么,就去得到什么,这是你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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