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已至五月中旬,日头渐渐毒了起来,别院种了许多树,绿叶层层叠叠,虽然清凉,但是崔姝仍旧忍耐不住,酷暑将至,空中也泛滥着暑气,她最厌烦这夏日,年年如此,只愿穿着罗袜踏着木屐在院中行走。

    她日日陪在谢珂于身边,二人用饭也在一处,陈叟手艺一般,崔姝更是不可能会擅厨间之事,因此饭食很是简单。

    二人也不曾嫌弃,崔姝是早已习惯,谢柯于是食不下咽。

    天热惹得人没有食欲,因此多是拌菜为主,二人都清减了不少。

    这日午间,崔姝取了清水,准备清洗头发,她发浓且长,清洗起来极其不易,偏偏夏日毒辣,发间容易脏污,每隔两日便要清洗一番。

    见她取了皂角和猪苓等物,他顿了顿,起身去与她提水,她白日里洗发洁面多爱在屋外廊下,本来他踝间链条不足以到廊下。

    但她前日洗发时让自己帮忙,便放了一些长度,也未曾再收过。

    崔姝再别院只肯用一根轻便的木簪固定头发,甚至有时不耐,会散着满头青丝,和官学时满头步摇簪花的精致模样截然相反,日复一日,他也渐渐习惯起来,此刻她扯下发间的簪子,浓密的青丝便滑落下来。

    谢柯于提水倒进木盆中,见她俯身,宽大的袖摆几乎要落尽水里,他从她身后为她拽住几乎沾水的衣物,抿唇轻道:“可以了。”

    这一套流程,是崔姝上次吩咐他做的,他自幼未曾服侍过什么人,就算在圣人天后跟前,也未如那日一般伏低。

    此时此刻,却也怪自己好记性来,不过一次,竟能记得如此清晰。

    崔姝一边垂头湿发,一边让谢柯于给她冲水,顺便将猪苓递给她,先用猪苓,再用皂角,才算干净。

    她纤细的脖颈间露出了猩红的绳,谢柯于知道,绳上便系着一把钥匙。

    可能是他踝镣的钥匙。他垂下眉眼,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长安望族更偏爱猪苓,其中佐以香料,皂角更多用于衣物,她嫌弃洗的不够干净。

    再用清水冲洗两遍,才算结束,谢柯于将一旁架子上的摆着的雪白棉绸递给她,崔姝却不借过,只垂头笑声道:“七郎替我擦发。”

    谢柯于抿唇松开手里她的衣料,另一只手松开水瓢,扯了棉布将她发丝包裹住,细细的绞干发上的水珠。

    这倒是他第一次做这,所以手上用劲不免大了一些,崔姝被他扯得头皮痛,发出哼声,他听到,便放轻了力道。

    再次换了布料后,她五指张开,披散着乌发细细的理着,看着谢柯于已经湿透的衣袖和衣料,便扯着他的手让他也洗头发。

    谢柯于垂眸拒绝道:“我昨晚才洗过。”

    崔姝不依,拉着他的衣袖道:“七郎身上湿了,正好趁此机会洗洗,趁着日光正好,晾透了岂不舒服?若是晚间再洗,得浪费多少时间待它干啊?”

    他想,正是借口晾发才可以少与她共处一会儿,但见她已经拿着水桶去打水,颇有些无奈,知到不如她的意定会被痴缠。

    不足一月,他惊觉自己竟然逐渐了解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且因为种种原因,一再让步,心中惊惧。

    崔姝可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她去打了水,但水桶过重,自己根本提不动,只能向陈叟求助。

    等回到廊下时,见谢柯于还在出神,一手拉着他的衣袖,一手拿着木栉为他梳发,他的头发触手生凉,及腰而止,发间的白玉冠在一开始便被她取走,不过用布带粗粗绑起。

    崔姝从怀里拿出一只木簪来,交于谢柯于手中,他垂眼看去,是一只桃木簪,簪头是一只雀鸟,和她的那只很像,不过自己手中的更长一些,是男子样式。

    崔姝这时柔下声音道:“是降龙木雕制而成,与我的是一对,最能辟邪消灾,震慑妖邪了。送与七郎。”

    谢柯于心道,眼下就她一只妖邪缠着他,口中却道:“多谢。”

    崔姝摇一摇他的衣袖,示意他低头,从木桶中舀水缓慢的向他发上浇,等到湿透,又取了猪苓给他抹在发间,轻柔的为他按摩头发。

    谢柯于想拒绝,伸手想要自己清洗,却碰到她放在他发间的手,崔姝将他的手拨开,轻声道:“我帮七郎吧,桃簪便宜,七郎用玉冠与我相换,吃了大亏了,今日我帮七郎洗发,便算做赔。”

    为了不再碰到她的柔夷,他只好放下自己的手,等到洗完,崔姝将棉布递给他,忙活了这好一会儿,她终于有些疲惫起来,而且他身量高,自己若是给他擦发,只能他弯腰才行,她突发好心,不想折腾他。

    二人坐在廊下晾头发,日光正盛,群犬也在廊下阴影处休息,不远处放了一只很深的木盆,里面装满了清水,就是怕它们中暑,毕竟地厌不比人,能够说话。

    可哪怕如此,松紫一众黄奴还是伸出了舌头在散热,且不如晨间有神。

    崔姝朝松紫摆摆手,它耷拉着尾巴慢慢起身,朝她踱步而来,蹭了蹭她的衣角后也并未躺下,或者回去,而且向前走到谢柯于身旁,亲昵的舔了舔他的手背,才又回到崔姝身旁去。

    自从上次起,她便不阻止细犬们进入房中,她有时出门,谢柯于便与它们相处的时间多了起来,况且他又喜爱投喂它们,倒也生出了不少感情来。

    崔姝又挨个唤了细犬,果然一个个的都与谢柯于生出了些许感情,在于她亲近后,都跑去谢柯于旁边蹭了他的腿,她皱皱眉,觉得有些怪异。但又觉得这是件好事,他在逐渐接受自己喜欢的事物,离自己更进一步。

    谢柯于低下眉眼,却悄悄看她的反应,见她并无不悦或者其他神色,也松下一口气来。

    夏日天光炎炎,很快将二人发间的水汽蒸发掉,崔姝拿起木盆一旁的簪子,利落的给自己挽了头发,又顺便给谢柯于也束发,二人都着浅色衣衫,发间簪子相同,倒似一对恩爱夫妻。

    日头晒的人皮肤发紧,甚至崔姝雪白的面颊上都显现出红点来,她拉着谢珂于进了房中,给二人斟了茶水,今日心情不错,她便有些得寸进尺起来。

    见他喝了茶水,她手指摩挲着杯壁道:“七郎?”

    谢柯于抬眸,额前的发丝垂落,见她伸手,将发丝给他整理好,他放下茶盏问道:“怎么了?”

    她仿佛有些犹豫,似挣扎了许久,与她平日性格并不相同,但这时氛围真是太好了,他们不似往日那般陌生,谢柯于也很自然,她替他束发,他也为她擦头发,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一般。

    门外的狗吠声惊醒了她,她笑着摇了摇头,再抬首已经是原来模样。

    她问他道:“七郎,我可以唤你明月奴么?”

    谢柯于皱眉,太亲近了,只有父王和圣人天后才会这般唤他,他还记得,她刚将自己掳来时,似乎也曾喊出口过,当日自己斥责了她,后来她便只呼七郎了。

    他不想让她再起防备,于是垂下眼睫,轻轻的颔首。

    对面的女郎高兴起来,抓着他的手亲切的喊他:“明月奴。”

    他垂首,刻意忽视自己的意动。

    崔姝与他十指交握,声音如同琴音般动听,她道:“那明月奴也可以唤我的小字。”

    她起身抚掌道:“你也可以唤我雀奴。”

    雀奴,应当是刚落地时父亲母亲予以的爱称罢,望族皇室小儿,身份贵重,名字多是贵极,族中长辈怕孩子年岁小,压不住如此多的福气,便多赐以小字,多不甚雅道。

    所以,除了长辈,这些小字几乎不会被人知晓,他生在月圆之夜,据天后娘娘说,那日月华最盛,圣人亲自取名明月奴。

    时下,就算夫妻间也甚少互称小字,情浓时以此相称也有,只是少数。

    又如同谢五,降生时太子爷瞧见了太子妃房中养的狸猫,便随口唤狸奴。

    便是民间百姓称的:贱名好养活。

    谢珂于不语,仍旧唤她四娘,崔姝以为他是羞于开口,所以并不逼他。

    她总想着来日方长,水滴石穿。

    二人用过午食,她瞧见谢柯于又在喂食松紫,歪头想了想,心道一会儿去找陈叟,让他将松紫它们多圈一圈,总是乱跑也不好。

    所以午食后,谢柯于罕见的见她没有缠着自己午睡一会儿,而是起身出了门。

    他回想今日诸事,看了看脚下诸犬,觉得自己不该放松至此,撇开眼不再喂食地厌。

    可惜那群黄奴已经认主,认为他和崔姝以及陈叟都是主人,哪怕没有食物,依然摇着尾巴亲昵的贴着他。

    崔姝出了房门便去了厨间,没找到陈叟,她又跑去马厩,果然见到了一旁正在修马蹄铁的陈叟。

    她拽了一把干草放在马槽里,一边看马儿吃草,一边朝陈叟打手语。

    陈叟放下手中的工具,有些迟疑的问道:“果真要如此?”

    崔姝笑笑,歪头想了想,艰难的用手语打出:“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陈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垂头去修马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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