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所以,七郎,她是我的了。”

    谢柯至拂袖而立,眼角微邪,露出丝丝戾气,半响面上又浮现笑意,将那股不甘与怒意压制在皮囊下,他直言道:“这桩婚事,多亏了七郎促成,他日弟妹进府,若是要助力,东宫定不会袖手旁观。”

    一番话下来,冷眼旁观,谢柯于仍旧坐在枰前摆弄棋子,他本是不爱笑的性子,平日里从未见过他嬉笑怒骂,此时也只是微微低垂着头颅,指尖的玉子翻动,垂眸淡淡,看不出情绪来。

    谢柯至说罢,他侧首听罢良久,才微微颔首,轻声道:“那便多谢王兄。”

    面若玉盘,他眉目清浅,却不愿意再听谢柯至话中的丝丝得意,他心知谢柯至只是将崔姝当做让人羡慕的一个物件,就像是他腰间挂着的那枚白玉壁,是权贵的象征,只是崔姝比那白玉壁更加贵重,若是谈起情意,想必是没有多少的。

    崔姝不该成为他与自己比较,亦或是让人艳羡的物件。

    她是一个人。

    可是这也与他无关,崔姝那么聪明,对谢柯至的心思她应该一清二楚。

    可是谢柯至有错么?

    没有。他只是做了对于东宫最有利的选择,若是自己在他那个位置,也会毫不犹豫的娶了崔姝。

    情算什么?在利益和权势面前不值一提。

    那崔姝呢?她这样至纯之人,应当不愿意委屈自己,将自己置于权势的漩涡里吧?

    她不是将情看的最重?否则怎么会冒险囚禁自己。

    谢柯于不愿意承认,他内心是不愿意崔姝嫁入东宫,迟早有一日,王府与东宫将势如水火,那时她会和博陵崔氏一样,与汉王府为敌么?

    脑中她今日受伤的场景又浮现,他想,他们也算是一刀两断了。

    他指尖轻扣,将枰盘收拢,命令仆下收好至玉阁,然后引谢柯至去茶室饮茶。

    谢柯至心中的怨恨和嫉妒,他并无半分兴趣去查探。

    左右不过是圣人恩宠,亦或是东宫的敌意。

    他太过在意了,所以才会无比计较崔姝到底会嫁给谁。

    可自己本就无意与他争抢,无论是妻子,还是圣恩。

    若是不想被他人左右,只有自己不被人置于鼓掌之中才算罢了。

    夜幕逐渐笼罩王府,谢柯于送别谢五,缓缓向抱节居走去。

    王府的长随并不跟随,只一队仆从提着宫灯弓腰替他照明。

    谢柯于停步,唤来近身奴仆,拇指与食指交错,终于哀叹一声,恨自己不够平心,只好静静吩咐道:“将崔氏二房近日的拜帖拿来。”

    侍从奉命而去,他从奴仆手中接过一盏灯,示意不必跟随,便踏月提灯而去。

    远处的宫宇楼阁拔地而起,或明或暗,那些魑魅魍魉也能在这阴暗时刻悄然行动起来。

    月光洒在房顶的琉璃瓦上,反射出斑驳陆离的光来,秋风吹来,抱节居院外的竹林依风而动,竹叶摩挲,发出沙沙的声音来,本该是寂静的夜晚,也因此而显得吵闹起来。

    谢柯于举头望向明月,今日是初八,上弦月静静挂在夜幕中,他忽而想起上月也是初八初九的日子,崔姝拉着自己坐在别院窗下的榻上赏月。

    那时她尚且算是好脾气,不顾他有些别扭的性子,指着残缺的月,笑问自己,她说:“都说月似白玉盘,可是满月几时能有?七郎,你看今夜的月亮,像不像女子峨眉?”

    她笑着,还双手捧着他的面颊,让他细细去看她弯弯的眉。

    那些不可对外人所道的隐秘之事,终究会吞噬他坚硬的壳。

    这样畸形而又让人无法接受的爱意,有着丑陋的外表,强硬的手段,残忍的方法,以及一颗爱而不得的卑微的心。

    所以让他铭记于心。不敢忘怀。

    崔姝存在用错误的手段逼迫了自己,而谢柯于一清二楚,倘若她用平常女郎的方法向自己陈情表白。也一定会被自己拒绝。

    不是王府,而是他,一定不会接受。

    不管是李姝,王姝,还是……崔姝。

    因为他的婚事,与王府的势力息息相关。他所走的每一条路,都要为汉王府的征途铺垫。

    这是使命,也是他的宿命。

    奴仆很快捧来一沓的拜帖。垂头置于书桌之上。

    桌面正中摆着一根素簪,依稀看着像是降龙木所制,簪头像是刻着一只雀鸟,只是手艺不太精妙,许多拐角处处理的都相当粗糙,但是一看就是郎君心爱之物。

    簪体水亮,可见没少被人把玩。

    可依照郎君的身份地位,何须珍之又重这区区一根桃簪呢?

    虽则心中有惑,奴仆却不敢停留,垂头弓腰退去。

    谢柯于沐浴罢,穿着一袭寝衣而来,随手将桌上的木簪拿起,置于发间,将满头乌发固住,松散至极的样子,与在别院时一般无二。

    随手拿起桌上缎蓝的拜帖,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七郎,展信佳:

    金秋九月,转念间重阳将至,别院之事,如前尘往事,不可追忆,只是情之一字,到底难解。

    永宁十年,定州内乱,我与母兄随父出征平叛,当时不过孩提,往后二三年间,举家驻守定州,其中艰辛,眼下追忆,依旧揪心难忍。

    鲜于修礼,葛荣起义,降户聚集,十二年,又降洪灾,定州一时瘟疫横虐,所见所闻,犹如地府。虽则年小,尚且历历在目。天灾人祸之下,又生异军。

    十三年,我与阿兄被俘,流转于鲜于和葛荣起义军,其中所受,皆是我今日性子古怪之因。

    三月以来,强迫你在别院,若是说生出悔意,也是行骗于你,不如坦而言之,我之所作所为,并未生悔。永不生悔。

    想必你恼恨我已久,只是我实不知如何待你,我所学所用,皆是亲身体会,我已尽力轻之缓之,只肯用其十分之一,或许你依旧觉得狠厉,我向你致歉。

    “桃弧棘矢,以除其灾”,知你幼时体弱,曾入寺祈福,以求余寿,所以赠以桃木,一为除灾,二为定情。

    或许你觉得浅陋粗鄙,或可以归还,我亦接之受之。

    人言有始有终,尾声尚且抱柱,你我今日情形,始终是我之过错。所以添颜致信于你,不求谅解,只是心中仍旧有言,不吐今生以为憾事,所以致信恳求。

    月下浮屠之约,不知你可还记得,九月初五后,姝固守于浮屠亭中,以待君来。

    若是实在厌弃,不肯再见,请将桃簪归还,我亦知你心中想法。

    他日再见,便重整出发,志同道合者,即便不为夫者妻者,亦可为友。

    崔姝致。

    夜色渐深,谢柯于合上拜帖,眼睫微微抖动。

    永宁十二十三年,他也不过是总角小儿,伏于宫中圣人膝上,也曾听过臣工屡屡上折恳言,都是为了定州内乱。

    崔姝信中一笔而过的鲜于修礼,葛荣事变,都是当时了不得大事。

    这两个异族奸臣,手段血腥,行事诳悖。他不知,崔姝曾落在他们手中,且被辗转。

    她平淡而言“亲身”二字,着实让他心神微动。

    当时崔士谦是朝廷领军,将军相对的情况下,她必然遭受了诸多折磨。

    眼下言语淡淡,可她的训人的手段,爱重凶物的喜好,都让他指尖微颤。

    况且,永宁十三年,崔士谦领兵期间,未曾上报过谈判亦或者是投降之为。一直以来,皆以强行态度对待叛军。

    那崔姝怎么活下来的,崔士谦不退兵。鲜于修礼和葛荣为什么会放过这样一个崔氏女。

    其中隐情,恐怕只有崔姝才能知道。

    暗夜吞噬掉月光,黑暗终于将抱节居也吞进口中,谢柯于将拜帖亲放在桌上。抖动着手指,不敢再去取令一本。

    那是崔姝的剖白,他不肯,也不愿意再去看。

    怕他心怜,更怕心痛。

    抽刀断水水更流,才最可怕。

    崔姝忍着痛任由府医折腾。

    及笄礼上内宫的旨意还在她脑中盘旋。

    “云中鸿雁知秋色之平分,天上青鸾听好音将至,时臻月吉之良,礼重人伦之始。

    琅琊郡王君子尚大节,南楚贵公子,气概苍梧云,与府中贵女名姝者,经媒妁之言,预结秦晋之好。

    谨预定淤次年三月初十为二人完婚之佳期。

    特预报佳期。”

    她惨笑,嘴角咧出一个难看至极的弧度,手中还捧着明黄色的绢布旨意。

    她垂首去看肩甲处的伤。兀自出神。恐怕自己不能和阿兄一起抵达定州了。

    若是能跟着军队一起走,是最好的选择。

    她平躺在榻上,并不肯闭上双眼休息,她心知,博陵崔氏,阿父,将自己卖了一个好价钱。

    枉顾自己之前以为,身为博陵崔氏的嫡女,她能够自己做主自己的后半生。

    都是骗子,阿父是这样,谢柯于也是。

    泪珠在眼眶中凝聚,很快盈满,崔姝屏住呼吸,强迫自己不要眨眼睛,她摇摇头,心想,等还了阿兄和奚朝姐姐的人情,看着他们二人携手,她便只身去南梁去。

    南楚这一趟浑水,几大家族和东宫都算计着她,她很难置身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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