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霜降一过,朝廷下拨的军队便一早整装,不日便要启程赶赴定州。

    立冬将至,务必在冬日前抵达,力求回避掉初雪与寒冬。

    崔姝应了谢柯至,却要求他避人耳目,将她也带去定州。

    跟着他,既可以堵住族中长者的嘴,也不至于拖沓行程。

    谢柯至高兴之余,倒也利落的应下了她的请求。

    只是为了避开崔珣,却有些棘手。他为主将,崔珣为副将,军中人马皆都过了眼,每每点兵,崔珣都立在身侧,若说在军中安插人,都需得过了他的眼。

    谢柯至一清二楚,此次打马定州,自己只不过是仗着皇孙的身份,才为主将,圣人将崔珣指来,不是没存着监视他的意思。

    既要看看崔珣的忠心和手段,又要知道东宫有没有生出异心。

    皇位,永远是冰冷彻骨的。

    宝座上端坐着的人,先是圣人,再是祖父。

    一边忌惮东宫势力扩张,时时打压,一边却又存着望子成龙的心,唯恐继承者平庸。

    人心,可真够复杂的。

    二人行军,多要骑马而行,况且他这几年常年待在军营,领命巡视边疆也有多次,本不爱用马车,乍然全程用车,也颇为惹眼。

    就算备下马车,衣食住行,将崔姝藏在其中也颇为麻烦,也很是委屈了她。

    权衡之下,倒也想了一个办法。

    朝廷的军队在前,东宫也拨了一匹宫人装置了他的衣物和草药等在其后跟随。

    谢柯至则命家仆晚启程半日,在朝廷军其后追随,马车上挂宫中旨牌,郡王府贴身侍卫乔装随身相护。

    另求了圣人,从虎贲营中拨了两队人马护送。

    才算万无一失。

    若不是肩胛受了伤,不好马上奔波颠簸,崔姝更想乔装驾马,混在骑兵中也就算了。

    谢柯至的好意,也只能放在心中,来日再还了。

    正是深秋,更深露重,为了避免麻烦,崔姝她每日只待在马车中,身边近身服侍之人,也只带了牧声一人。

    家中新采买来的侍女,将将分到她院中来,这两日才改了名姓。

    她本是分在外院洒扫,她整日低眉顺眼,发梢脸颊枯黄,身形单薄。整日被院中的嬷嬷分派诸多活计,也不多话,若是不在意,根本注意不到院中多了这么个人。

    那日她还情谢柯于,带伤回府时,她正清扫庭院,带她的嬷嬷不在身边,她便显出万分的木讷来,直冲着自己扫去。

    还是被搀扶着她的仆妇低声呵斥后才回神来,立即伏趴在石板上请罪。

    崔姝看着她颤抖不止的身躯,鼻腔中溢出因惧怕而产生的泣音,蜷缩枯黄的手指,又瞧见身边嬷嬷仆从们皆是垂眼静立,仿若木偶一般的情态。

    就连人性中最基本的恐惧之态,在府中都已经很少见了。

    家规所定,仆下犯大错者,持重静言者以全尸,高声呼叫者以剐刑。

    所以哪怕是犯错需戒,府中侍者也沉寂无言,更遑论颤栗哭泣之态了,可谓少之又少,不可多见。

    不知是动了恻隐之心,不想她也变成博陵崔氏府中一具死气沉沉的躯壳,还是内心不甘,不甘心困住自己,出言将她带到身边,提为贴身随侍。

    马车在黄土滚滚的小道上疾驰,他们既要跟着前行官兵,又要足够隐秘。所以不能走官道,多选民道而行,多数情况下能够抄近道,所以一路行来,偶尔能休息一番,稍作整理。

    便是沿途的风景人烟也多些,不比谢柯至他们休息只能依仗每三十里而设的驿站,民道夜间投宿也不甚麻烦。

    听谢柯至说,他请了谢柯于一同去定州。借口倒是想的好,说谢七坦言游历定州山水,请他引路,更是为了替他谋一个好职位而铺垫。

    定然是没安什么好心思。

    官学时,二人便是表面兄弟,汉王东宫便一向面和心不和。

    崔姝想,只要谢七不阻扰她的事,左右其他与她无关。

    想来,谢柯至也不敢害人性命。

    恍恍惚惚,谢柯于的面容又浮现出来。她敛眉,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要学会忘记。

    缓行的马车突然停下,将她的思绪打断,微微皱眉,前倾身躯,低声问驾车的陈叟:“阿叟,何顾停车?”

    车辕上横坐着的牧声突然敲车壁,小声道:“女郎,有人挡道。”

    崔姝将手中的黄帝内经置在马车内壁的储物柜中。伸手掀开了车帘,而早就跳下车的牧声已经眼疾手快的将车门打开。

    于是崔姝终于看清了拦车者的全貌。

    一个小姑娘。

    只是衣衫褴褛,靛蓝色的粗布做的褶衣早就破烂不堪,袖口被磨损的露出丝丝布条,对襟的交领也向外翻,下摆处拼接的红绿碎布已经褪色,伏背而下,后背出的布料随风而动,早已浆洗的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

    缚裤只剩下一半耷拉在腿弯,露出伶仃的腿骨和脚腕,赤脚而来,昨日暴雨,行道上泥泞不堪,所以她的一双脚,也沾满了淤泥。

    崔姝看着她秋风吹褶的双手,都是老茧,指骨也凸起,明显是日日做重活而导致的骨头弯曲,可能道中石块锋利而割破的小腿皮肉,而她竟然像无知无觉。崔姝沉声道:“抬起头来。”

    一双枯瘦而含泪的双目看过来。嘈杂而细弱的头发在寒风中摇摆,崔姝看见她发乌的唇角,红肿的面颊,额角已经结痂的巨大伤口,以为她遭受了恶人毒打。

    眼下正抖动着双唇,两只手紧紧扣在一起,像是颇为慌张。

    她吩咐牧声将人扶起,才缓缓道:“既然拦车,便是有事。”

    她抬首看了一眼西沉的日头,对虎贲军卫长道:“沈大人,敢问前方可堪停留休整?”

    卫长下马立在马车前,回道:“女郎,前方不远处有村落,时候不早,今夜借宿在此为佳。”

    崔姝颔首谢过,则又令他带队先行去村中寻求住处,另让牧声抓了荷包,内置银钱相赠,一则置办房屋要补银钱给村户,二来让他们买些肉食犒劳军士,日日赶路,到底辛苦。

    见一队十二人先驾马而去,这才重新对那姑娘道:“不知你名姓,拦车又有何事?你可知这是……这是官府行车,贸然拦道,是大罪。”

    声音严厉,崔姝一双利目直视她。

    并不是不可怜,而是倘若不是自己,酷吏行车,只怕这小姑娘早已丧生马下。

    存了这么大的胆子,竟然连命都不想要了么?

    被搀扶着的女郎此时才像平静了情绪,终于能够磕磕绊绊的说出话来。

    “回……女郎,奴姓赵,村头的张先生给取名为紫燕。”

    崔姝听罢,喃喃道“紫燕黄金瞳,啾啾摇绿騣。平明相驰逐,结客洛门东。少年学剑术,凌轹白猿公。珠袍曳锦带,匕首插吴鸿。”

    她说的这位张先生,将安社稷,济苍生的壮志雄心寄托在她的身上,可她只是一位女郎,南楚男子为官,五姓七望把持朝中诸多官位。普通读书人为了跻身朝堂,争取一芝麻大小的官职尚且穷其霹雳,郁郁而不可得,何况女子?

    那小小女郎干枯的身躯中仿佛凝结着巨大的能量,她吞吐着又道:“奴道阻拦车,是为求贵人救命。奴年十五,前日重阳才及笄,依照律令,已经可以嫁为人妇,家中有姐三人,唯有一弟耳。自弟弟入了村中学堂,姐姐三人已接连被卖,不过三年,噩耗……频来,奴的三位阿姐,都已丧命,两日前,阿父引人牙子,竟想将奴卖进花楼。”

    崔姝看着她瘦小的身躯,根本不像是一个十五岁的女郎应该有的身形。听她所言,重阳及笄,她与自己倒是有缘。

    只是她小小年岁,仿佛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说到此处,她眼眸中漫着泪意,更掺杂了丝丝的恨来。

    是了,花楼呷妓,受长安的多少儿郎追捧。

    崔姝淡声道:“你既说如此,你阿娘呢?她也不曾相护。”

    赵紫燕陡然失声,仿佛嗓子中塞了东西,半响惨声道:“她?她有了儿子,哪里还记得女儿呢?她无权也无力,只能依仗她的丈夫,任人摆布。”

    是了,平民也罢,权贵也罢,女郎,永远是可以舍弃的物件儿。

    自古多见典当妻女,未见过当子而行的。

    “那你呢?君臣父子,是为人伦,你为何要抵抗父命,哪里来的胆量?”

    这声含尽缥缈,更像是在问自己。

    “奴想活,也不想做那栏羊。先生在时常教导奴,女郎亦有女郎之前途,要像平阳昭公主一般,巾帼不应让须眉。奴不该认命。”

    她目光灼灼的看过来。这一番话,让崔姝心中一震,有东西在她心里破土而出,生出幼嫩的芽来。

    “你读过书?你那位先生高见。不知女郎可否引荐?”

    赵紫燕终于哭出声来,眼泪珠链一般落在泥泞中,她扣着破碎的衣袖去擦,嚎啕着对着青天悲鸣。

    “”先生年初就去了,因为拒嫁,被家中逼迫不得,又生了痨病,无人看管,无人照顾,生生熬死了。去世前曾经含泪让奴继承遗志,去往长安,将她毕生所著献给圣人,可惜她留下纸张已尽数被焚烧殆尽,先生大智,早知如此,便让我日日跟着她背诵,可惜奴不会写字,不能上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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