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土房中关着一个女人。

    黑壮的地厌被迷晕,侧躺在房门一侧,脖颈中的锁链也垂在地上,黄奴露出鲜红色的舌头,眼睛还直勾勾看着房门。

    它奋力挣扎,想去撕咬崔姝和谢柯于。

    整个村子都静悄悄的,熬夜中只能听到二人轻轻的脚步声。

    崔姝握紧手中的匕首在前,另一只手已经碰上了门锁。

    是一把铜锁,很坚固,崔姝掂在手中片刻,借着月光扫视院中能用的物件。

    不能直接砸坏,会引来其他人。

    目光在院中的雨花竹上停下,那是一堆被从山上砍伐下来,经过暴晒已至枯黄的竹子。

    崔姝蹑手蹑脚走过去,剖开一节竹子,做成修片模样,又走回去试那铜锁。

    谢柯于便在一侧为她递竹片和刀具。

    竹片很薄,清脆,捅进锁孔里要注意力度,一不小心就会断在里面,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崔姝小心试探,二人折腾了半个时辰,听见啪嗒一声,铜锁顿开。

    恶臭味飘出来。

    是排泄物发酵的味道,这个季节,能发出这种味道,说明这间房屋中的脏东西已经搁置了很久没有被清理出去。

    谢柯于一只手拦住了崔姝,在她身前,率先进了房间。

    微弱的月光透过破烂斑驳的天窗照射进来。

    分明是个蓬头垢面的女郎,正蜷缩在墙角,头埋进了膝盖中。

    她的头发已经打绺,离她不远处,便是排泄物,黄色的尿液掺杂着灰黑色的不明物体,熏得人皱眉。

    崔姝皱眉,谢柯于却面色如常的走过去,想要将她带出去问话。

    没想到女子见到他二人,竟然长大了嘴巴,一副想要呼号模样,只是大张的口露出只剩了一半的舌头。

    短舌随着女子嚎叫的嘴巴在动弹,吓得崔姝退了几步。

    而那女子已经再次颤抖着抱进自己,她脏乱的脸颊上,分明闪动着晶莹的泪珠。

    崔姝走近她,温声安慰道:“好了,好了,你别怕,我是来救你的……”

    她边说边去拍女子的后背,不顾她已经结痂的头皮和油腻的头发,将手放在她的头顶,轻轻抚摸和安慰她。

    谢柯于立在一侧,低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随着崔姝的安慰,那女郎慢慢的平稳下来,用畏惧却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崔姝,仿佛还透露着一些胆怯。

    一副不敢相信却含着希冀的样子,这样子让崔姝想起永宁十三年,她被困仙都时候的样子。

    一时间鼻头发酸,只能低声安慰道:“你别怕,我……我这就带你走。”

    她说着,想将女子搀扶起来,那女郎却更害怕了,着急的向后蜷缩,还摇着头,眼泪流的更凶了。

    崔姝正不知怎么劝她,谢柯于看了半响,走出门去。

    正是焦灼之际,谢柯于捧着纸墨而来。

    将东西放在了女子脚边。

    崔姝定神,温声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你会写字么?写下来,我一定会救你,让他们付出代价。”

    那女子抖擞着拿起笔杆,眼睛这才有莹莹的泪光,闪动着信任的光泽。

    长时间不动笔,她却未曾生疏,雪白的纸面上,写满了蝇头小字。

    字字都在控诉着这惨烈的人世间,对她的不好。

    怒斥着权贵的霸道与残忍,这赵家村的虐待与伤害。

    她写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崔姝和谢柯于拿起一张张纸去看。

    从最初的从容,看到后面,她的手已经不自觉的抖了起来。眼中的恨意已经渐起。

    原来,她们这些女郎,要么事庶女,要么是瘦马,都是仪容尚可,通识笔墨。

    或被家中上献,或被卖给贵人,最终被送给官员玩弄。

    可随着新人不断进来,她们这一批旧人便被送到了这赵家村。

    她当时想着,哪怕流落至此也就罢了,总比任人玩弄要好一些,不必承受那老官换着花样的辱弄,不会承宠一次十天半月都下不了床。

    这乡野间的汉子总归会娶她回家,哪怕操劳一些,也算有一个家,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可惜赵家村的里正将她们领回来,还是让她们做那妓子活计。

    每日里正一家收了银钱将她们当与村中猎户玩弄。

    她们受不住,便吵嚷,甚至欲逃。

    去年三月,她也和几个女郎一起逃走,也算走运,正是开春模样,村中猎户和守山的人少,让她们几个女郎跑去了江州府,上报府尹。

    结果审理都未曾审理,她们几人却被押送了回来。

    府尹甚至专门写了书信致以里长,里正挨了骂,自然大怒。

    后来为了杀鸡儆猴,割了她们几人的舌,困住手脚发卖出去。

    村中人很会刑供之发,割人舌头时用的是烧的通红的利刃,下手又快,高温炙烤生肉很容易就止血,不会有性命之失。

    她说她原名杜莹,是扬州胡同里的瘦马,自小便被亲生父母卖给了老鸨,见她人生的标志,也够聪明,便一直培养,争选花魁。

    后来及笄时,恰好贵人和一个官名为太傅的大人把酒续欢,那老太傅看中了她,贵人便出高价买了她来送人。

    她还记得妈妈收银子时的笑脸,她记得清楚,是五百两银子。

    很多,很多,她可能一辈子都不能替妈妈赚取那么多钱。

    可谁知道那太傅是个惯会折磨人的呢,跟他的那段日子,自己浑身没有一块好皮。

    他年龄大了,床榻之事不行,便喜欢用其他法子弄人。

    听服侍她的小丫头说,府中已经死了很多个她这样的女郎了。

    还隐隐约约的听说那老太傅,姓郑。

    崔姝扯了扯嘴角,心知那人说谁,姓郑,荥阳郑氏嫡系,郑闳曹,前年致士,任上太子太傅,后来江州府修养,称颐养天年。

    太子随圣人巡查江州时还曾亲自亲自拜问。

    想必就是那时候的事情。

    天子视下,他们都敢如此。

    博陵崔氏,天下第一氏族,崔让,崔氏嫡系,竟然是包庇者。

    崔姝低头,眼泪从眼眶中滑过,落在离她很近的谢柯于的手背上。

    她慌忙垂头,重新去读手中的纸。

    她和谢柯于,皇族和崔氏,一个始作俑者,一个隐之藏之。

    未曾对得起天下子民。

    他们自己这些所谓的“贵人”,是贵在何处呢?

    甚至,她觉得,恐怕不是“贵人”,而是真正的无耻之人,恶毒之人,阴毒之人。

    取之于民,用于自身,终将食得恶果。

    这世间女子,不该过得如此苦。

    可那女郎的字还未说完,崔姝只能字字读下去。

    “其实,有时我觉得被割了舌头也好,终于被人厌弃,他们嫌弃我发不出声音,嘶嘶喘息声让人害怕,便也不经常有人点我了。他们也放心,肯在我面前调笑,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贵人们将我们弄到这地方,是为了驱使那些猎户打铁铸兵器的呀。真是乱臣贼子,不忠不孝。“

    “可惜,村中人应了下来,却心中仍旧有怨气,因为族中的儿郎再也不能举孝廉,入朝为官了,因着害怕行事泄露,更像是看不起,江州府不再在此地查举孝子。”

    她面色冷漠,接着写道:“那个村中出来的唯一的赵书承,便是送我等来的人,村中人人艳羡,都想着一飞冲天,从未想过放弃举荐的法子,贪得无厌至极。”

    崔姝抬头去看她,发现她眼中一直含着泪,唇角都是苦涩。

    ”买我之人名唤赵武,一介莽夫,又无父无母,说来也是,就算母生父养,在这里也不会被教导好,他勤奋,却受了村中的劣习,习惯打人,每每有不称意,便会在我身上发泄。”

    笔墨断的厉害,依稀能看见接下来的字迹扭曲,像是极其痛苦写下来的字:“后来,我有了孩儿,只是不过三月,便让我自己借口弄掉了,我总想着,不要再生出一个恶魔出来,此生算是我对不起他,做什么投生到我这儿来,再然后,那赵武便大怒,将我关了起来,不过以前村中猎户只要上山去,便会将我们关起来,他们一去几日,只留一点水米,供我们不被饿死也就算了,只除了一个人,他们还有些惧怕……。”

    杜莹垂眸,顿了顿,手指已经很酸,但是她仍旧坚持,接着写道:“活不活的,无所谓了,左右我已经至此,只是真相很重要,我等活着一天,就要为自己讨个公道不是。”

    “里正家中地窖,供养着一名女郎,只知道小字美娘,我有幸与她相处,听她说自己曾是太子房中人,说是被太子妃娘娘厌弃,被承手相送时腹中已有骨肉,后来在此处诞下孩儿,里正怕有朝一日殿下来寻子,一时又把那孩子当做宝贝,所以不曾让她接客,只是囚禁俸养。”

    崔姝和谢柯于相视一眼,崔姝淡声道:“是里正家的小子?”

    杜莹点点头,又写道:“贵人来此处救我,本应感激不尽,我却只想求恩人帮我和一众女郎一个忙,不胜感激,愿来生做牛马相报。”

    崔姝看着她,郑重的点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救所有人,也会帮你的忙。”

    那女郎苦笑一声,写道:“我想请贵人帮我告御状,求一个公道。我等零落此地,无父无母无亲族,不想抱憾死去,一辈子受尽苦难,连一个公道也没有,就这么孤零零的埋没在草堆里,和杂草一般落入泥里,一抔黄土也不剩下,枉顾我等来这世间一遭。”

    崔姝点头,谢柯于垂眸,问道:“你想状告谁?”

    那杜莹在纸上重重写道:“我等一要告谢氏皇族,目中无王法,拐卖良家女,二要告五姓七望,助纣为虐,三要告赵家村,为虎作伥,四要告父告母,生而不养,弃我等女郎,五要告天下郎君,不曾公平待我女儿郎。”

    她写的铿锵,看的崔姝几乎落下泪来,她沉声道:“好,我帮你。”

    将杜莹写的纸收好,崔姝踉跄的出门去,唤牧声将她扶起救出,又唤虎贲军去解救其他女郎。

    崔姝不敢歇息,更没有时间伤心,江州府的人信不得了,算算路程,明后日崔让就会带兵过来。

    瓮中捉鳖,只怕她才是那只无路可走的鳖。

    崔姝看向谢柯于,朝他伸出了手掌:“令牌。”

    谢柯于乖乖从腰封中取出玉牌,上有刻字“明月”二字。

    她将玉牌递给沈维之,沉声道:“沈大人快马回长安,携此牌进宫面见圣人,就说临安郡王身陷囹圄,求圣人派金吾卫来相救。”

    沈维之接过牵马欲走,却被沈归夷拦住,小郎君看向崔姝道:“这是欺君,崔四娘,你是贵女,自然无事,我兄长担不下这个杀头之罪。”

    谢柯于看着崔姝,从袖中取出一枚手指大小的玉制私印,递给沈归夷吩咐道:“我一力承担,沈归夷,你也去,兵分两路,崔府尹聪慧,你向西而行,穿过云州再回长安,沈维之向东,横穿江州,遇险而行,免得被崔让的人半路相截。若是被捉,也不必惧怕,他们不敢动汉王府的人。”

    那沈归夷听罢几欲跳脚,看了看自家郎君的神色,不甘不愿的牵马西行。

    他实在不懂,郡王为何要此时与东宫为敌,分明时候未到。

    都说红颜祸水,果真没错。

    崔姝眼见着二人离开,呼出一口气,对谢柯于道:“多谢你。”

    谢柯于摇摇头,温声道:“这是谢氏之罪,我应该做的。眼下最重要的是救出这些妇人,在崔让来之前将其藏匿好,否则将是杀身之祸,灭顶之灾。”

    崔姝点点头,看着忙碌的虎贲军,低声道:“将她们送出江州,与虎贲军乔装一起离开,贴身保护,也算安全,直往长安,你也走,和陈叟一起,他虽年迈,却也能保护你。我去信一封,将她们藏在博陵崔氏东山的别院里,是我阿兄名下,任东宫的人找,也找不得,你和陈叟则去往定州,不要耽误行程,我在此处等着崔让。他不敢怎样我。”

    她说的认真,定定的看着谢柯于。极其认真的模样。

    谢柯于却摇摇头道:“不,按照你的计划让他们都走,我和你就在此处,崔让来了,我有办法拖他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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