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

    江逸行摇摇头,“槐先生给汝勾玉吊坠,是想要汝去找他最后提到的老友,这吾猜得到。”

    当时老先生把那勾玉坠饰遮掩着塞给鹿无忧,又略显生硬地提了一句自己旧友,显然是放心不下鹿无忧自己带人行动,想替她找个靠山。

    “江兄果然聪明。”鹿无忧笑笑,把勾玉揣起来收好,“我没猜错的话,那盘棋也是你故意输给他的?”

    江逸行的一边耳朵转了转,面上丝毫没有被看穿的样子,“说来惭愧,老先生棋艺了得,吾还需进步。”

    话是这么说,他想两人既然是来求人相助,也不好落了槐先生面子,的确存了放水的心思。

    二人平分秋色,江逸行执黑子,片刻分神,便被白子抓住机会围堵击溃。

    输了就是输了,他也不会大言不惭说自己有意相让。

    单论棋艺,他二人水平相差无几。

    “净谦虚。江兄水平不赖,得空了咱俩来一盘。”遇见与老师旗鼓相当的能手,鹿无忧又摩拳擦掌起来,但现在奔走路上,实在没那个条件,也就咂咂嘴作罢。

    “既然勾玉的事你猜到了,那是要问什么?”鹿无忧回到刚刚的话题。

    江逸行于是接着问道:“当时在门外,槐先生本不欲见人,汝说……要寻回本真,他才相见。”

    “而且,槐先生似乎不打算问汝往后到底作何打算,哪怕看出吾身份不对,也并未过多警惕,依然将汝想知道的全盘托出,甚至担忧不够,还搭送了这勾玉。”

    “——似乎完全没想过吾等的谋划是否于仙洲有害。”

    鹿无忧被汝啊吾啊的说得头晕,挠挠耳朵,悠哉笑着随意开口:“我都这么惨了,我从小爱戴的恩师感念我尊师敬道是个好孩子,心疼学生我呗。”

    江逸行:“……”

    要是刚出书院大门的时候,这话听着还有些说服力,只是听了刚才鹿无忧关于幼时如何“爱戴”恩师的描述后,江逸行怎么也不信那老先生会对闯祸能手鹿无忧如此放心。

    打量着鹿无忧的表情,知晓这人开始胡诌是不愿再细说下去,江逸行也就不再追问。

    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她愿意说了再说。

    后半夜离九镇远了,一队人马才扎营休息。

    大抵是见了童年时代的老师,鹿无忧昏沉中梦见了儿时的场景。

    银杏叶在眼前飘落的时候,鹿无忧才恍然想起,今日进了那院落总觉得有些陌生,原是那棵大银杏树消失了。

    没等她盯着眼前金黄的叶子思考出今夕是何年,银杏树又是为什么没了,身后就传来一声呼唤。

    “鹿无忧!!”

    槐先生还是那个槐先生,年轻些,胡子要短一截,可疑地缺了一缕,看着有些滑稽。

    他站在树下叫喊,“你这疯丫头!将军一会就来接你了,还不快给老朽下来!”

    “我不!”鹿无忧朝下做了个鬼脸,羊角辫一甩一甩,“他来我才不下呢!”

    “哎哟……”槐先生气得头昏,“你,成何体统!教将军看到,老朽教书育人的声名不保……”

    “你不用操心。”小鹿无忧故作成熟地劝他,“我爹都管不了我,他怪不得你。”

    “……”槐先生满腹伦理道德讲不出口,说什么鹿无忧都油盐不进。

    槐先生无奈。

    前几日上学不是好了些么,讲的诗文也都会的,自己是没有理由找她错处,怎么今日一个没看住,又闹脾气上树。

    那几个敢背地里说她家闲话的学生不都让她打服了,还有谁敢惹她?

    “好丫头,”槐先生擦擦汗,实在没辙,只能哄,“下来吧,谁惹了你,老朽去说教他。”

    这小丫头行事颇有一套自己的准则,自己觉得占理的事任谁打骂也不改,谁惹了她她便要打回去,不肯吃亏,脾气又臭又硬。

    彼时鹿无忧毕竟年岁尚小,犹豫了一下,“真的?你能帮我骂他?”

    虽然肯定不是帮骂人。槐先生见她动摇,也不顾及这么多细节,“只要是你有道理,老朽自然站在你这边。”

    “真的?”小鹿无忧眼睛一亮,“那你帮我骂我爹!”

    “……”槐先生震惊,“啊?”

    “你不敢?那我不下去。”小鹿无忧一扭头,抱着膝盖坐在树叉上,一副今天就在这过夜了的模样。

    槐先生教学多年,从来都是慕名送孩子前来的,学生们就算是装也装得知书达理,哪见过如此泼皮的小孩,一时竟被这小祖宗牵着鼻子走。

    “唉!就依你!可说好了,你可不许到处乱说,说老朽今日说了将军的不是!”

    话音未落,槐先生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槐先生要说谁的不是?”

    男人略有些沧桑的声音响起。鹿无忧奸计得逞,在树上笑得前仰后合,险些跌下树。

    来人的面容看着熟悉又陌生,鹿无忧笑着,眼前竟一片浑浊,渐渐看不清那人的脸。

    银杏叶忽而漫天飞起,卷入狂风,遮盖住鹿无忧的视线,她挥着手臂想将这恼人的乱叶扫开,又怎么都看不见别的东西,不由得又惊又惧,呼唤起方才树下的父亲,茫茫天地却好像只剩她一人,任凭她再喊都无济于事。

    慌乱中,她皱着眉头抓住了一把皮毛似的东西,眼角的泪水也被温热拭去。

    有人轻轻摸着她的头发。

    鹿无忧安下心来,静静被温暖包裹,梦有了些后续。

    她这回没上树了,老老实实坐在台阶上,院里的银杏树叶子青绿,风吹过哗啦啦地响。

    所有学生都下学了,她又是最后一个没被人接走的。

    鹿无忧倒是浑不在意,这个时辰,大概是副官来接了。

    槐先生的胡子早就长出来了。老者也早就习惯了这闹腾的小家伙,下学时耐心陪她等人。

    她拿了本书,闲来无事充好学的,坐在台阶上看。

    看了会,她突然发问:“老师,你课上讲的这句,人要勤洗澡,才能不变成魔修,好生奇怪,魔修都不爱洗澡么?”

    小鹿无忧又悄悄嘀咕:“那我给小黑洗洗澡,他会变成一只狗还是变成一个人呢?”

    槐先生没好气地瞧了她一眼,“好好说,莫要胡言乱语糟践好词。”

    小鹿无忧撑着下巴照着书本念,“濯……濯清涟而不妖?不就是洗洗就不是妖了?”

    “要真有这种事,你父亲仗也不用打,打洗澡水去吧。”不知是否受鹿无忧影响,槐老先生毫无师长架子地翻了个白眼,逗得鹿无忧咯咯直乐。

    笑够了,小鹿无忧晃着腿问:“那这是什么意思?”

    到了教学上,槐先生是半点都不闹的,他板起脸来,讲解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讲的是人要保持本真,要像淤泥里长出的莲花一样,不要被世俗侵扰忘却自我。”

    “傻子才会忘了自己是谁呢。”鹿无忧只觉无趣,吐了吐舌头。

    槐先生一愣,抚须开怀笑道:“是了,傻子才会忘。”

    顿了顿,他又道:“只是这世间有许多忘了的傻子,他们不仅自己要忘,还要让别人也忘,为了钱财,为了活着……你长大就明白了。”

    鹿无忧若有所思,“我现在就明白。”

    “哦?”

    “我爹就老是叫我忘掉很多东西,他叫我忘掉怎么打架,叫我忘掉他怎么舞的剑。”小鹿无忧抠着手指头,慢吞吞地说:“我没忘,我记得很清楚。每次我说我记得,他就很生气,说我越来越野,丢他的脸,还要拿家法打我。”

    她撇撇嘴,“帝尊大人都夸我聪明,我生辰还赐了我宝剑,我爹却一点都不高兴,嫌我太骄纵,还把我关到黑屋子里,不给我饭吃。”

    “我爹就是傻子,大傻子。”鹿无忧皱着眉头抱怨。

    一向不满鹿无忧不敬长辈的槐先生此刻却破天荒地沉默了,他眼神落在某处许久,叹口气。

    小小的鹿无忧见气氛沉重下来,小大人似的安慰,“我知道,老师不是傻子。”

    槐先生勉强笑了笑,敲敲她的脑壳,“老朽若是傻的,还能教你们?”

    “嘿嘿。”小丫头甩甩辫子,“我听说了,老师是被傻子们欺负,才来做老师的。”

    槐先生一愣。

    “老师是不傻的人……”鹿无忧想了想,用刚学到的形容,“老师是泥巴里的莲花!”

    小孩仰着脸,认真道:“总有一天,我会把欺负过我的,欺负过老师的人都打服,我保护老师,保护小黑,我们都……呃,保持本真!都不做傻子!”

    经过了许多年,鹿无忧被关在家里读过很多诗词,读到她也险些变成不认识自己的傻子,依然忘不掉那个傍晚学到的一句词。

    仿佛是一个誓言,一段咒语,刻在鹿无忧的识海里。

    总有一天……

    鹿无忧其实不确定,槐老先生真的记得她说过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吗?

    槐先生已经太老了,老到鹿无忧看不穿他在想什么。

    所以她今天没有回答江逸行的问题。她无法回答。

    于她而言,那是一段足以改变她一生的教诲,对槐老先生而言,或许只是一个稚童的信口开河,是一句不知所谓的暗语。

    或许真的只是因为她曾是老先生的学生,老先生发了善心才肯帮她。

    怔忡间,鹿无忧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从梦中醒来了,呆呆望着车顶。

    车帘透出曦光,天已亮了。

    鹿无忧闭了闭眼又睁开,正想支起身子清醒清醒,手下触感却让她动作一顿。

    毛茸茸的,热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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