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不到半月就到边境了”，帐内烛火已然燃尽，可帐外众人却好似没发觉似的，无一人进来添上。

    我和公主两手相牵，静坐黑暗之中，幽幽道：“随后我便不能再前行了。”

    我是大凌的定北侯，自然不能随意踏入北齐国界。

    “不过你不必害怕，云逸会一直跟着你，还有莫子陌，届时莫子陌也就回来了，他会照顾好你。”

    “北齐那边你也不必太过忧心，虽然现在还没找到祝锦蓉和吕金，可就算让他们逃回了北齐，我也有应对之策，到时云风会处理好一切，你照顾好自己就行。”

    我有一搭没一搭和公主交代着之后的事情，黑暗里我背对着公主，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但我知道，她一定听着。

    “还有宗屿……”话题又一次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宗屿身上，只不过这一次我已经不吃醋了：“我见过宗屿了，看着人还不错，这次他为了救你甘愿以身犯险，是个好事情，相信到了北齐，只要他可以，他也会护着你的。”

    明明我健康无虞，明明我并没有服用任何汤药，可不知为何，我口中的每一寸肌肤都往外渗着厚重的苦涩。

    背后的公主安安静静地没有任何反应，我转过身去直视着她认真道：“长宁，若是可以，你切记尝试着去喜欢宗屿，毕竟……”

    “毕竟他才是你的夫君。”

    说到这里，我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黯淡了下去，而对面的公主也再一次抑制不住自己泪如雨下。

    看着公主盈满泪水的眼睛，我心如刀割却又无可奈何。

    我多希望时光可以流转，回到我们最初相识的那个午后，我多希望一切可以重来一次，多希望自己所做的是全然不同的选择……

    可是没有如果。

    况且我清楚地知道，就算时光倒流，就算一切都从头开始，按照我当时的阅历和心境，我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我还是会误会公主、伤害公主，我还是会带兵拦在她和她的自由之间。

    因为我是大凌的定北侯，而她是大凌的长宁公主。

    遇见她之前我从未觉得定北侯这个头衔对我来说是一种无形的枷锁，遇见她之后我第一次有了想要挣脱命运划给我的既定轨道的想法，只可惜终其一生我都没有做到。

    她也没有。

    宗屿也没有。

    如果非要找出一个人，或许只有莫子陌做到了。

    “公主，二公子醒了”，知书姑姑温和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帐内的阴雨连绵。

    公主强忍着泪意应了一声，我弯腰低头吻了吻她的唇角，迈步退去帐外等候。

    出了公主的营帐我才猛然发觉原来天空竟然落起了小雪，洁白的雪粒从天而降，方一碰到地面便瞬间化成水滴，混入泥土消失不见了。

    不多时，公主收拾妥当走了出来。听到公主出来的动静我应声回头，顺手接过玄影手中的油纸伞举到她头顶，公主弯弯嘴角，在我的陪同下一起去了宗屿所在的营帐。

    一路上公主虽然强装出镇定轻松的模样，可不难看出，她还是有些紧张。

    我们两人到时宗屿已经收拾妥当了，今日他没戴面具，眉目疏淡孤身坐在桌前，仿佛此时他不是身处异国他乡，而是安坐在自己的二皇子府。

    见我和公主进来，宗屿不慌不忙直起身来，拱手向我二人各福了一福：“定北侯、长宁公主。”

    我与公主分别回了一礼，然后在宗屿的招呼下同样坐到了桌边。

    宗屿的生母原是大凌人，他又肖像其母，若非先前知情，只怕我见了他也会觉得眼前人是大凌哪家的贵公子，而非出自北齐那蛮荒之地的二皇子。

    我与公主还有宗屿三人对坐，一时无话，帐内的气氛陡然尴尬起来。

    许是无法忍受凝滞在空气中的尴尬，公主讪讪放下手中的茶盏，率先开口关切道：“二皇子身体如何了？”

    宗屿微微一笑，回道：“并无大碍，有劳公主挂心。”

    宗屿为公主不惜以身犯险，于情于理她都应该谢对方一谢，于是公主起身，郑重其事地向宗屿行了个大礼，道：“二皇子救命之恩长宁无以为报，日后但凡有长宁能帮到二皇子的地方，还请二皇子坦然相告，长宁绝不推辞！”

    见公主如此客气，宗屿也不好端坐不动，他起身虚扶公主一把，笑道：“能得美人如此重诺，在下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话毕，宗屿还狡黠地对着公主眨了眨眼。

    不料宗屿外表端方，言谈举止却如此放荡，公主何曾见过这等人才，一时惊诧不已，下意识朝我看了一眼，满面惊恐。

    我心下自然不悦，却也没有身份多说什么，只能攥紧了拳头怒视宗屿，用眼神威胁他不可造次。

    宗屿本是公主未完礼的夫君，论理说他这也不算太过造次，可不知为何，宗屿却好像突然心虚了似的，十分尴尬地摸了摸鼻尖，赧然找补道：“是在下唐突了，公主勿怪。”

    公主着实被惊到了，闻言并未回过神来，只下意识摇了摇头，磕磕巴巴回道：“呵呵，二皇子客气了，呵呵……”

    事到如今公主也算全了礼数，那便没有继续待下去的必要了。思及至此，我站起身来挡在公主和宗屿之间，语气中没有一丝感情：“二皇子既无大碍就早些休息吧，本侯先送公主回去了。”

    闻言公主立即点头，抬腿就要离开，不料还不等公主迈开腿，宗屿突然出声叫住了她：“等等！”

    公主立身站定，不解地看向宗屿，谁料宗屿却在此时突然转向我，不怀好意笑道：“定北侯若是不介意的话可否行个方便，让在下单独同公主说几句话？”

    听了这话我如临大敌，立即上前一步冷冷地瞪着宗屿，语气不善道：“二皇子想做什么？”

    见我如此紧张，宗屿反倒更加开怀。他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语气轻松道：“侯爷不必对在下如此戒备，宗某只是想和公主说几句话而已，毕竟……”说到这里，宗屿嘴角的笑意更甚：“公主也算是在下的半个皇妃了，说两句话不为过吧？”

    看着宗屿眼中毫不掩饰的挑衅意味，我不由得怒火中烧，恨不得直接冲上去给宗屿一拳。

    可碍于公主日后的处境以及对方的身份，我只能攥紧双拳，咬紧后槽牙将自己的冲动拼命按下。

    见我真正动怒，宗屿也不与我正面交锋，只微微歪头看向公主，一脸无辜地摇了摇自己的左手。

    宗屿高高举起的左手手臂上，厚厚的纱布还渗着丝丝血迹，再看他难掩苍白的脸上“无辜不已”的神色，我不由得在心底暗骂一声：无耻！无耻至极！

    纵使我气得火冒三丈，却也不得不承认宗屿此举十分有效，因为公主面上的确生出了一股于心不忍的神色。

    “不碍事的，你在外面等我一下下，好不好？”公主温声对我说道。

    闻言我不禁气结，但对着公主又不好发作，见状公主又可怜巴巴地拽着我的衣袖轻轻摇了摇，继续软了语气哄我道：“就一下下，好不好？”

    在公主背后，阴谋得逞的宗屿笑得十分欠揍。

    事已至此，纵使不情不愿我也只能闷闷“嗯”了一声，气呼呼地转身走出了营帐。

    帐外，原本淅淅沥沥的小雪粒已经变成了一片一片的雪花从天而降，黄褐色的泥土被大雪覆盖，全然看不出一丁点原本的颜色。北风凛冽，吹在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像刀割一般，可我却浑然不觉。

    帐内，宗屿不知道对公主说了些什么，公主的反应极大，一阵杯倒碟碎的声音传了出来。

    闻声我立即紧张起来，对着帐内问了一句：“公主？没事吧？”

    “没事儿”，公主的声音很快从帐内传来。

    她没有叫我进去。

    我满腔的怒火忽然消失不见了。

    我见过许多次玉阳关外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但没有哪一次像今日一样让我觉得如此寂寥。

    我虽听不见帐内公主和宗屿都说了些什么，但我大约能感觉到没有我他们二人之间的气氛就没有那么尴尬，甚至还有些和乐融融？

    北风呼啸而过，寒意顺着衣领钻进胸口，进而遍布周身。玄影适时递过一件大氅，我伸手接过披在肩上。

    柔软厚重的大氅阻绝了凛冽的寒风，但却暖不热我那颗如置冰窖的心。

    公主和宗屿处得来是好事，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呼啸而过的北风从身侧钻进林间，传来一阵阵呜咽声，就好像是在和林间的树木低声耳语，嘲笑我连自己都骗不过的谎言。

    我原以为我能做到很平静淡然地看待公主和宗屿之间的关系，可事实上我不能，我一丁点都不能。

    遗憾、艳羡乃至是嫉妒在我心底肆意疯长，几乎要将我仅剩的理智攫取殆尽。心底有一个声音不停在嘶吼：冲进去！冲进去带她走！可脚底却像生了根一样，一步都迈不出。

    你这个懦夫！

    没有得偿所愿，那个声音恼羞成怒，指着我尖利地怒骂起来。然而就在我即将红了眼的时候，另一个平静的声音骤然响起：你不能。

    她也不愿。

    那个尖利的声音瞬间消失了，耳边回荡的只有不远处树林里寒风席卷而过的声音。

    我闭眼缓了缓神，乱麻一般的神思终于重归清明。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背后的帘帐终于有了动静。

    我连忙挂上笑意转身，帐内的热气透过掀起的帘帐缝隙钻了出来，扫在脸上温温热热的，与帐外的严寒一比，直教人恍惚间以为身在梦境。

    双眸亮晶晶的公主聘聘婷婷走了出来，一见我就皱了眉头，随即不由分说将手中的汤婆子塞到我怀里，语气略带埋怨道：“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傻乎乎地站在风口？”

    热辣辣的汤婆子没有暖热我的身体，公主的埋怨却做到了。

    看着公主关切的眼神，我的意志变得从未有过的坚定。

    我忍不住勾起唇角，抱着怀里的汤婆子像宣誓主权一般朝帘帐处看了一眼，严丝合缝的帘帐处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见状我嘴角的笑意更甚，再次接过玄影手中的油纸伞放到公主头顶，同她一起步入漫天大雪之中。

    公主于我真是一个很奇怪的存在，她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无不在牵动着我的心，倏而如置冰窖，倏而又如临阳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