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除夕夜的驿馆,公主与我并肩而立。

    漫天飞雪纷纷扬扬覆盖了整片大地,身后屋内众人笑闹的声音不绝于耳,热气腾腾的饺子香气冲淡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思乡之情。

    不远处的天空突然绽起一朵五彩缤纷的烟花,绚烂瑰丽,却又转瞬即逝。

    随着天空由亮转暗,公主弯弯嘴角,朱唇轻启:“司徒焉,你知不知道你欠我一场烟花?”

    我不解侧头,另一朵烟火里公主脸上的笑意更甚:“十二岁那年的中秋,因着你我错过了一场烟花。”

    ……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短短几年时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长宁公主不再是那个不谙人事的娇俏少女,我也不再是定北侯府里沉默寡言的少年将军,命运的大手轻轻将我们挥到一起,转瞬之间又残忍地将我们分离。

    “侯爷,都准备好了。”

    锦衣夜行的玄影低头拱手,得到我的授意之后很快退了下去。

    须臾之后,一道亮光腾空而起,噼里啪啦绽放在北齐王城孤寂的夜里。

    今夜是你新婚大喜,慕容长宁,我以满城烟花贺你。

    连绵不绝的烟花亮了整整一夜,我也在北齐二皇子府紧闭的朱红大门前站了整整一夜。

    我来北齐王城的消息根本瞒不住宗屿,可他却视若无睹,就好像……好像根本不在乎一样。

    冬日夜长,当天边出现第一抹亮色的时候,我终于转身离开了。被大雪覆盖得严严实实的王城街道上,一串孤独的脚印触目惊心。

    前脚刚迈进玄影特意替我安排的住处,后脚满面怒容的宗屿就闯了进来,我摆摆手挥退如临大敌的玄影,于是屋内就只剩下了我和宗屿二人。

    因是暂住且我并不畏寒的缘故,屋里并没有生火,只简单摆着几样家具。好在桌上尚有一壶好茶,不然我真不知道拿什么来招待宗屿。

    在大雪寒风里站了整整一夜,纵是我再不畏寒此时四肢也有些僵硬,我转转手指活动活动四肢,解下肩上的大氅随手扔到一边,然后提起桌上的茶壶替宗屿和我分别斟了一杯热茶。

    “二皇子,请。”

    我先将其中一杯茶递给脸臭得都能滴出墨来的宗屿,然后不慌不忙端起另一杯抿了一大口。

    滚烫的茶水顺着嗓子流进腹中,其与生俱来的热意迅速在体内扩散,然后又流向四肢,于是滚烫化为微凉。

    宗屿并不动作,只一直保持着怒气冲冲的姿势瞪着我,直至我放下茶杯。

    “二皇子……”

    我刚打算开口和宗屿解释,下一秒他就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宗屿身手本就不错,此时又处在暴怒的状态之下,我一时不敌,整个人被他掀翻在地。

    宗屿的拳头像急落的雨滴一样接连落在我身上,每一拳他都使了十成十的力气。

    我本不欲与宗屿动武,可一则我该保护自己,二则我的怒气也被他激了起来,于是我们两个任何一个身份拿出去都体面无比的成年人像三岁孩童一般扭打在了一起。

    半晌过后,我和宗屿不约而同松了手,皆仰面躺在地上气喘吁吁。

    待终于喘过气来,宗屿强忍着剧痛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脸上虽没挂什么彩,可实际上受的伤不比我轻。

    宗屿低头理了理皱巴巴的衣摆,然后直起身来,背对着我居高临下冷冷道:“从前的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发生过,可自今日起,她便是本皇子的二皇妃,定北侯可莫要逾矩才是。”

    话毕,宗屿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满脸焦急的玄影就冲了进来。玄影一边小心将我扶起一边恨铁不成钢似的关切道:“侯爷怎么让自己吃这么大亏!”

    我摇摇头,示意玄影不必多说。

    看着宗屿越来越远的背影,我缓缓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若说我心中此时有什么情绪,松了一口气当属第一。

    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对昨夜发生的事情无动于衷,可宗屿方才的表现分明不只是觉得失了面子,更多的反而是……吃醋。

    而吃醋恰恰意味着在乎。

    彼时的我满心以为只要宗屿心里有公主,不管日后他们之间的感情如何,仅凭这一点就可保公主性命无虞,可谁知……

    得知公主出事的时候我正在主帐中批阅战报,一向坚毅果决的玄影在门口迟疑了许久都没敢进来。待他终于鼓足勇气告诉我公主、莫子陌、宗离、玉珠、知书姑姑还有整个北齐二皇子府都一起化成了灰烬的时候我……

    我记不清当时自己是什么反应了,依稀只记得好像在那一个瞬间我的五感全部都消失了。

    我亲眼见过许多人在我面前死去,其中不乏对我来说至关重要之人,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有生之年我还会体会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痛苦百倍的锥心之痛。

    好像有一股莫名的浊气在我胸口堵塞着,我说不出话叫不出声,渐渐连呼吸都无法维持了。不知道是玄影还是谁一直在我耳边大声嘶吼着,一边叫一边让我不要把难受憋在心里。

    不要把难受憋在心里。

    不要把难受憋在心里……

    可是我做不到。

    好像有人用手紧紧攥着我的心脏在不停撕扯,我的理智告诉我必须让他停下来,可我的身体却并不受我控制,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无法控制自己!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甚至都还来不及想象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长宁的存在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我的身体远比我的思绪更先一步作出反应。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我双目圆睁,脸也涨得通红,我死死抓着胸口的位置,几近窒息。

    “侯爷!”

    不知道是谁匆匆从帐外冲了进来,不管不顾奔袭到我面前拼命地摇晃着我:“玉阳关的弟兄刚传来消息,云逸……云逸带着玉珠姑娘和小皇子入关了!”

    小皇子?是说……宗离?

    噗!

    闻言我终于吐出一大口血来,这着实让玄影等人松了一大口气。

    待我终于找回一丝清明,我满脸乞求地看向来人,颤着声音问道:“那公主呢?公主有没有入关?”

    然而对面人脸上的不忍几乎再次将我的心撕成碎片。

    见状玄影心急如焚,死死抓着我的胳膊正声道:“侯爷,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北齐内忧外患,纵使北齐王手眼通天也未必能保护好小皇子,小皇子……”

    说到这里,玄影的声音里也忍不住带了哭腔:“云逸既然在小皇子身边,那就说明……说明公主宁肯舍弃自己的生命也要保护好小皇子,您忍心看着公主在这世上最惦念的人成长在北齐王庭那样的虎狼窝里日日提心吊胆、性命攸关吗?”

    “您忍心让公主的儿子东躲西藏、奔波流离吗?”

    “您就不怕您这撒手一去没人能保护小皇子了吗?”

    玄影说的又快又急、颠三倒四,可不知为何我竟全都听懂了。

    我逐渐平静下来瘫坐到地上,心底何尝不知玄影是在借阿离唤起我继续活下去的意志,可他说的没错,长宁……长宁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阿离,她肯定希望阿离能在一个健康快乐的环境里安然长大,做自己想做的事,见自己想见的人。

    思及至此,我火速将战事交给玄影,自己则孤身一人千里奔袭回到了玉阳关。

    等我赶到侯府的时候云逸和玉珠已经带着阿离安顿下来了,初次见我他还有些害怕,只敢躲在玉珠背后偷偷打量我。

    彼时的阿离还是一个还未长开的小宝宝,可他的一双眼睛已经像极了长宁,清凌凌地盯着我看,直看得我心如刀绞。

    我蹲下身去,努力弯起嘴角,用生平最温柔的声音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阿离……”

    只说了这两个字我的声音就哽住了,看着他肖像长宁的眼睛,多的字我一个也说不出口。

    我无奈低头,拼命忍着眼里的泪意,生怕自己失态会吓到阿离。

    谁知见此情形,一直躲在玉珠背后好奇地观察着我的阿离突然松开了玉珠的手,摇摇晃晃走到我面前,一手捧着我的脸一手替我擦去脸上的泪痕,奶声奶气地哄我道:“乖乖哦乖乖~不要哭哭。”

    看着阿离肖像长宁的眉眼以及和她如出一辙的温柔,我终是按捺不住,一把将其揽入怀中任由泪水肆虐。

    好在阿离一点都不介意自己的衣服被我的泪水浸透了,他微微歪头,轻轻蹭了蹭我的头顶,小大人似的安慰我道:“好了好了,没事了啊,没事了……”

    听着阿离嫩生生的安慰,这些天郁结在胸口的悲伤像盛夏泛滥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毁天灭地。

    痛哭一场过后我终于平静下来,抬头看着阿离干净的眉眼,我弯弯嘴角,轻轻抚了抚他稚嫩的脸庞,柔声道:“阿离,我做你师父好不好?”

    年幼的阿离或许还不懂得师父这两个字的含义,这甚至只是我们初次相见,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像长宁第一次见我就十成十信任我那样。

    接下来的十几年里阿离都和我一起住在定北侯府,我教他骑马射箭,也教他写字弹琴。阿离比长宁学东西快多了,尤其是写字,不管多难的字,只要他认认真真看上一遍就记住了。

    玉珠自然也留在了定北侯府,阿离总喜欢抱着她的腿脆生生地唤她玉珠姑姑,而玉珠则是轻轻抚着他的头笑得满脸温柔。

    玉珠和言禛成亲的前几年里膝下一直无子,并非两人不能生育,只是玉珠不肯。玉珠说阿离是长宁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所以她要全心全意地替她照顾好阿离。

    言禛明白玉珠的心思,他并不勉强玉珠非要为他生个孩子不可,可他实在心疼玉珠日日一碗避子汤自伤身体。

    得知这一真相的我牵着阿离去园子里找玉珠,彼时的阿离约莫五六岁的样子,一双眸子出落得愈发清明。

    “玉珠,你不该怪你自己”,我与玉珠并肩而立,一起看阿离大笑着和玄影嬉笑打闹:“你知道的,她不希望你自苦。”

    “那侯爷呢?”

    比从前清瘦了许多的玉珠嘴角弯弯,面上却挂着两行清泪:“公主难道希望侯爷为了她终生不娶、自苦一生吗?”

    闻言我默住了,其实玉珠同我一样,不是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我们谁都做不到。

    我幽幽在心底长叹一声,不再多言。

    每年阿离的生辰,宗屿不管多忙都会从北齐王城赶来定北侯府,给他带许多新奇的小玩意儿逗他开心。

    阿离和长宁一样,外表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实则心思十分细腻。看着阿离小心装出不知人间愁苦来哄宗屿开心的模样,我心底的某一个地方总是忍不住钝钝的疼。

    阿离在用自己的方法尽孝道,宗屿同样也在用自己的方法保护着阿离。

    宗屿刚登基那几年虽说是民心所向,可管理一个国家却绝非易事。先朝余孽未清,后期招降的几个藩王也不安分,即使有宗扶宗介鼎力相助,宗屿也经常忙得焦头烂额、顾此失彼。

    在这样的情形下,宗屿断然不会贸然将阿离接回北齐。

    说来也奇怪,宗屿曾经与我水火不容,可现下长宁不在了,他却甚是喜欢同我一起喝酒品茶。

    目光一刻不离注视着阿离在演武场上英姿焕发的身影,宗屿放下手中的茶杯,幽幽开口道:“一眨眼阿离已是弱冠之年了,长宁若还在,不知道会有多开心。”

    我缓缓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对宗屿的话沉默以对,我本就话少,近几年更是寡言。

    宗屿早已习惯我的性子,只自顾自继续说道:“此番前来我打算带阿离回北齐了,昨日我问过他,他说跟着你读了万卷书也行了万里路,他见过民生多艰也见过海晏河清,他想要有一番作为,想让百姓安居乐业、阖家团圆。”

    “朝堂上的绊脚石我已经替他清理的差不多了,剩下的还须得他自己处理才是,不过有我看着,你尽可放心。”

    宗屿絮絮叨叨还说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年岁大了的缘故,他愈发啰嗦了。我沉默着点点头,示意他我知道了。

    说起来这本就是我与宗屿之间的约定,待阿离长大成人之后自己选择是否要回北齐成为王太子,阿离选择了是。

    虽然这可能与长宁期望他选择的不一样,可我不会阻拦他。毕竟这是阿离自己的人生,不是我们任何人的。

    临行前夕,阿离扯着我说了很多话,临出门时还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师父,我会回来看你的,你也要多来看我!”

    我从阿离背后伸出一只手来拍了拍他的后背,轻轻点头。

    虽然旁人总说我将阿离教得很好,说他武艺高强聪慧机敏,可在我看来,我最骄傲的成就并非这些,而是教会了阿离不吝表达自己的爱意,对我是,对宗屿是,对玉珠是,对已故的长宁是,对他以后的心爱之人也是。

    哦对了,此次阿离特意不要玉珠陪他一起去北齐,他说玉珠照看了他这么多年,该放手和言禛一起过自己的小日子了。

    玉珠泪眼婆娑地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尊重阿离的决定。

    目送阿离和宗屿的背影逐渐远去,我伸手入怀,摸出一块四周收口已经松垮不堪的手帕。

    微微泛黄的手帕上,一朵名叫“独活”的小白花正一如既往地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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