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火

    当晓颖和土豆气喘吁吁跑到“国营进步理发馆”门前时,好些个顾客正在往外走。还有好几位顾客围在理发馆门口往里看,遗憾之意溢于言表。

    “下班了?”一个推自行车的男顾客说,“我这紧赶慢赶还没赶上。”

    “你这算啥?我在里边排了半小时了,照样没排上!”一个刚从里边走出来的女顾客大着嗓门说。

    晓颖和土豆探着头往理发馆里看,只看见学徒哥在扫地,胖叔和其他工作人员全都不见踪影了。而此时悬挂在理发馆大镜子上方的摆钟,刚刚指向5点过3分。

    土豆和晓颖互相看看对方,便侧着身一前一后进了理发馆。学徒哥见到他俩又回来了,直起身子,一脑袋问号看着他俩。

    “大哥哥,你剪得太好看了!”没等晓颖开口,土豆抢在她前面说话。

    “啊哈?”学徒小哥被逗笑了,心情即刻愉悦起来。

    “大哥哥,您贵姓啊?”土豆为了糖瓜,怕是社牛病都快犯了。

    “免贵姓高。”

    “怪不得手那么高呢!”土豆笑嘻嘻地跟大哥哥套近乎,“高哥,我有个小伙伴也想请你剪头发,它评价我头发剪得老成功了!”

    “是嘛,哈哈,没问题,让他明天过来吧。”

    “它来倒是行啊,哈哈,我就是怕它那个长白胡子,被胖叔一激动给刮了!”

    “啊?老爷子吗?”

    “不,一只猫!”

    嗯?哈哈哈哈……高哥和土豆笑成一团。

    锁好理发馆的门,小高哥背起他的学徒包,包里各类剃头工具一应俱全。“辛苦高哥了!”土豆和晓颖都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见小高进门,李卫国可高兴坏了,一是感动于学徒小哥的认真,二是激动于这俩孩子能把这事给办成,真出息了!他连忙招呼着小高,赶紧递茶送水。

    孙佩香把手上的水在围裙上抹了抹,也从厨房出来和学徒小师傅打招呼。家里老老小小一时间把小高团团围住,这热情让小高都有点难为情了。

    糖瓜更像见到救星一般。它仰头向小高喵呜喵呜叫着,然后抬后腿挠了挠自己左腮,照照镜子,然后又抬后腿挠自己右腮,又照照镜子,又喵呜喵呜地叫了一通。

    土豆悄悄看了眼姥爷,此时他正忐忑讪笑着望向糖瓜。土豆憋着笑,幸好姥爷听不懂。否则在人类世界被公认巧手的姥爷,在猫界竟成了主打一个拉低颜值的大笨蛋,这让姥爷情何以堪?

    小高师傅把糖瓜从地上抱起来,轻轻放在铺了报纸的桌上。“这个地方应该弧形下剪,还有这个地方要去一点多余的毛……”小高边梳理糖瓜的毛边小心翼翼地剪着,当他停剪时,一只清水出芙蓉猫出现在人们视线中。

    糖瓜此刻极满意镜中的自己。它向高小哥喵喵叫了两声,然后跳下桌,兴高采烈地蹭了两下他的腿。

    “哥,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讲。”送小高出门的时候,土豆背对着风,面向小高,兜起棉袄上的帽子。

    小高像听天方夜谭一样听着土豆所说的话……

    吃过饭,李卫国和傅美华一人带一个孩子出门洗澡。当他们从人挤人的澡堂子里如打仗一般洗完澡回来时,看到孙佩香正攥着一把铜刮痧板给自己的左小腿外侧刮痧。糖瓜就蹲在孙佩香身边。

    “妈是不是腿着凉了?”傅美华问。

    “没事,我刮刮痧就好了。”孙佩香轻描淡写着。

    “诶,妈,我一会儿拿烧酒给你搓搓吧?”

    “不用,你不会弄。”

    “我试试。”傅美华说话工夫就走到厨房去了。

    李卫国注视着傅美华,不知她究竟是干啥。

    “姑娘你听话,我自己刮刮就行,你别整那个了。”孙佩香的口气有点着急。然而此时,傅美华已经走到厨房找到一瓶65度的白酒。她倒了大半瓶进碗里,端着碗回来了。

    “你不会弄……”孙佩香话音未落,傅美华已经划了根火柴点燃了那碗酒。腾的一下,蓝焰在碗中迅速腾起,火苗尖距碗口有一巴掌多高,火舌根部是一点点红焰。

    “这干什么?”李卫国惊讶地看着她。

    “你不用管,你看我怎么弄就行。”傅美华说着就要把手指往火里探,却一把被李卫国拦住了。

    “就是用手指头蘸酒,然后带着火在我妈腿上搓。我以前看我爸整过,没事儿。”傅美华又一次往那火里伸手,却再次被李卫国一把拦住了。

    “我来吧。”李卫国撸起袖子,抢在傅美华前面迅速把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并拢探进碗里,说时迟那时快,大家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用这三根手指蘸着酒,酒上燃着火,飞速涂抹到孙佩香的腿上了。

    土豆被眼前这一幕震撼了。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卫国的手——快速蘸进火焰,然后带着火焰在孙佩香的腿上快搓,这一幕在土豆的脑海里成了挥之不去的影像。

    李晓颖和糖瓜都在一旁看呆了。李卫国的手指进出火焰多少次已经数都数不清了,带着火焰出来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是屏着呼吸的。

    直到那碗酒的蓝色火焰慢慢变弱,红色火焰渐渐占了上峰,再后来,红色火焰也变得越来越微小,直至消失。碗里的酒由大半碗变成了小半碗,它仿佛从未被点燃,一切又恢复了清澈如初。

    “美华,你再倒半碗来。”李卫国说。

    此时,孙佩香却再也舍不得了,“好了,孩子,不倒了,不倒了。行了,腿不疼了……以前都是你爸给我这么整,你这太难得了。谢谢你了,孩子。”孙佩香对女婿说。

    “妈,这不是见外了嘛。”李卫国倒不好意思起来。

    土豆内心受了极大的震动。此刻,他盯着姥爷的右手,那三根手指,比别的手指又红又肿。土豆看到姥爷悄悄地握握拳头又伸开,然后把这只手往身后藏了藏,继续用另只手开始干起活来。

    这震撼之中,晓颖抱着糖瓜,脸贴着糖瓜的脸,只一个劲地贴,一句话也没有说。糖瓜也睁大了眼,贴着晓颖的脸,震惊地看着这一切。

    土豆细心地注意到,快走到厨房时,姥姥悄悄去看姥爷的手,然后把他的手捧起来在嘴边吹了又吹。

    “妈,”李卫国忽然想起什么,从厨房的方向又转回身来,“妈,今天晚上开始,你睡炕上,我和美华到晓颖那屋睡。晓颖,你和土豆都跟姥姥一起到炕上去睡。”

    “那你和我妈呢?”晓颖问。

    “我和你妈睡你们的上下铺。”

    晓颖笑开了花,孙佩香却完全不答应。李卫国对老太太说:“妈,您现在这个情况,必须要睡在保暖的地方。马上过年了,您把腿养好了,过年才能给我们包饺子啊。过年晓颖她舅过来,要是一看你腿不好,他去支援西北也支援得不放心啊!”

    听到这,孙佩香没了话。

    只有土豆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姥爷,那个炕太烫了……”

    “给孩子身下铺两层炕席,孩子火大,别热着。”孙佩香对李卫国和傅美华说。

    李卫国答应着孙佩香,又笑着对土豆说:“孩儿,还不上炕去玩?晓颖最爱在炕上玩了。”

    晓颖对这土炕是再熟悉不过的。因为从她记事起,家里就有这土炕。这炕是当年请有名的盘炕师傅盘的。因为家住二楼,搬泥搬砖上来还额外费了些工夫。

    火炕与家里的厨房仅一墙之隔,厨房这边的锅台炉膛里烧上火了,那边卧室里火炕就热了。伴随着火炕还有好几组暖气片,只要往暖气片里添满水,随着烧炕,暖气也会变热。因为这暖气是自己家烧的,而不是集中供热,所以它被称为“土暖气”。

    这些是晓颖知道的,晓颖不知道的是,当年她还没满月时,傅美华就是在这土炕上坐的月子。李卫国把土炕烧得热热乎乎的,她们娘俩就是在这土炕的呵护中度过了新妈妈和新生儿最初的一个月。

    “打蛋儿啊!”是晓颖的声音。她从玩具箱里抓出来两把玻璃弹珠,揣在衣服口袋里就往父母卧室跑。“就是弹玻璃球呗?”土豆跟在身后问。“对头!”刚进卧室,晓颖就把玻璃弹珠撒了一炕。

    晓颖在妈妈的抽屉里找出裁衣用的画粉,在炕上画了个四方形的大框,然后扔在框里两个玻璃弹珠。跟着晓颖一起来到炕边的糖瓜,看到两个玻璃弹珠滚动,便兴奋一跃,跳上炕头,用两爪同时腾空的方式来追着弹珠玩。

    “糖瓜,这个不准动哈!”晓颖指着玻璃球说。糖瓜听见晓颖厉声,便停在炕上老老实实不动了。

    “土豆我用我这个红的做‘头儿’,给你个蓝的?”晓颖从一堆玻璃球里拿走一个红的,帮土豆挑了一个蓝的。土豆拿起这个蓝色玻璃球,眯起左眼,放在右眼前仔细观察——里边是弯曲的三片小小蓝色叶片。

    比赛开始,那两个普通的小玻璃球被晓颖分开一点放在大框中央,晓颖趴在炕上,单眼瞄着一个小玻璃球,手指摆好要随时弹出的姿势。一瞬间,她的宝贝红玻璃球惊天动地被弹出,然而狂飙一段之后,却没有碰到任何一个目标球就狼狈地滚出了界。

    土豆以前没玩过这种规则的,此刻他新手手壮,又稳又准地弹出他的蓝色玻璃球,直接把一个目标球击出了界!

    “哇哦!”第一次在炕上弹玻璃球的土豆立刻对这个场地产生了无比好感。土豆越战越勇,几个回合下来,他赢的玻璃球比晓颖的整整多了两三倍。

    “不玩这个了!”晓颖眼瞅着自己的玻璃球只剩下三个,立刻改了主意。她忙不迭地下炕穿鞋,一溜烟跑回自己房间,不到一分钟便拿着一把东西回来了。“抓这个!我就不信你能抓过我?”晓颖把东西往炕上一撒。

    这是啥?四小块像骨头一样的东西。刚刚躲过一波波弹珠袭击的糖瓜,此刻听见这哗啦一声,吓得从侧躺瞬间蹿为站立,后背完全弓起。糖瓜感觉到这东西带着杀气。

    土豆拿起一个攥在手心来回看,它比大拇指要大些,手感凉而润滑,确实是骨头。难怪糖瓜尾巴都乍起来了。

    “这叫嘎拉哈,没见过吧?”晓颖得意地说。

    别说没见过,这名字土豆听都第一次听。“我玩给你看。”晓颖说着抛起一个沙包,然后一边盯着空中的沙包一边用手抓起炕上的骨头,把四个全部抓在同一只手里之后又用这只手去接住了沙包。

    “这个直接算我输吧。”土豆看着炕上的嘎拉哈苦笑起来。

    “拉大锯,扯大锯,姥家门口唱大戏……”

    不一会儿,俩人在炕上脚对脚,手拉手,又玩起了非对抗游戏。

    “小小子儿,帮太姥认个针。”孙佩香这时撩帘子进来,她盘腿坐上炕头,手里拿着几小块羊羔皮,戴着花镜对晓颖说:“给你舅做副鞋垫再做副护膝。”

    糖瓜一看见太姥便心虚地跳下炕去了。

    已经到睡觉时间了,晓颖和土豆还在焐好被褥的炕上做着前滚翻、后滚翻。

    离锅台最近,最热乎的炕头留给太姥,其次是晓颖。土豆怕烫,他的被褥铺在炕尾。晓颖把糖瓜的小窝抱到这个房间。

    “糖瓜啊,炕洞里比别的地方都暖和,你就睡在炕洞里哈。”晓颖把糖瓜抱进炕洞。

    然而,一被抱进去,糖瓜就探着头要出来。“糖瓜,坐下。”晓颖把糖瓜按住。可糖瓜还是想要往外走。“糖瓜,”晓颖顺势把糖瓜拉出来抱进怀,从上到下撸了好半天,然后又把它放回炕洞,“糖瓜睡这哈,听话”。

    在孩子们和小猫都就位后,孙佩香拉下了灯绳。这是土豆平生第一次睡炕。不知在黑暗中“烙饼”烙了多久,他渐渐睡着了。梦中,他和30多岁的妈妈一起上网,妈妈刷了一会儿网页突然说:“网上说你们这代小孩儿住在高楼大厦,和泥土接触得太少了,容易脾虚。这网上建议给孩子弄个泥床睡,一直睡到成年。什么是泥床啊?不就是我们小时候睡的土炕嘛!”

    梦到这,土豆突然醒了,他看了看身边早已睡熟的李晓颖,默默地感动了一会儿。他又想了一阵,这或许不是梦,这就是以前真实发生过的场景。

    深夜,睡在炕洞里的糖瓜也被自己的小心思惊醒了。它轻轻走出炕洞,瞅准炕上李晓颖和孙佩香之间的空隙,纵身一跃上了炕。热闹的炕头比孤单的炕洞要有趣多了。糖瓜轻轻地走着一字步,在孙佩香和李晓颖之间的脚底下找了个热乎地方睡着了。

    下半夜,孙佩香悄悄地起夜。她轻手轻脚地下地,只带了只小手电往卫生间去。糖瓜发现炕头大片的位置空出来,便蹭到炕头跟晓颖贴在一起。晓颖睡梦中搂住了糖瓜,靠向了炕头。

    孙佩香点着小手电,披着衣服走回屋里却发现,炕上已经没有可躺下的空间了!孙佩香舍不得叫晓颖,就在炕头边轻轻地站了一会儿。她只轻轻地托着糖瓜,把它抱下了炕,然后慈祥地望着晓颖,等待晓颖翻身回去,自己再上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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