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一枚栓着红毛线的钥匙被挂在了土豆脖子上。在李卫国和傅美华还没想好如何稳妥安顿土豆时，最保险的办法是让土豆暂时先呆在家里。

    傅美华拉着土豆在厨房学液化气罐怎么用。“还有咱家的土暖气和火炕，早晨姥姥走之前把炉子熄灭，晚上姥姥回来再生，白天家里可能有点冷，冷就盖被，别冻着。”

    “好的，姥姥。”

    李卫国一早骑自行车先上班去了，傅美华和李晓颖一起出门。临走，傅美华千叮咛万嘱咐：“液化气罐一定先关总阀，再关分阀。”

    土豆嗯嗯点着头，目送着她们。

    这娘俩走下木质楼梯，回头朝土豆挥挥手，土豆向她们挥完了手直接跑到临街的窗上往下望——傅美华出门就往右走了，李晓颖自己背着书包往左走了。

    看到这一幕，土豆心中涌起波澜。星期一，学校会举行升起旗仪式的吧？老师在讲台上又会唠唠叨叨地讲什么呢？虽然那些数学难题真的挺烦人的，但是没有了它们，生活却好像少了点什么。本来土豆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爱上学，可是，当他眼巴巴地看着晓颖背着书包去上学时，那一刹，他的心就像抓瞎一样难受！

    他打定主意！“我要去上学！而且……兴许上下学路上，我还能遇见糖瓜呢”！

    土豆从衣架上取下李晓颖的备用红领巾（他盯它已经很久了），照着镜子系在脖上，然后两阶两阶地跑下楼梯，出大门往左去了。

    这条路他认得，就是第一次看见李晓颖时的那条路。土豆飞快地跑，跑到上气不接下气时，突然看见李晓颖的红书包就在前面一颠一颠的，再看看那后脑勺——短发发座的一撮向外呲着，那不是李晓颖是谁？

    土豆想跟晓颖打招呼，又怕她赶自己回家，于是就在后面悄悄跟着。一路上，背书包的孩子越来越多。土豆看到李晓颖遇上两个女同学，她们三人彼此穿插着手臂形成一横排，边走边说边笑。在她们身后，几个男生穿梭在人流中嬉笑打闹着。人群中，所有的孩子都带着笑。土豆身处这上学大军中，一点点洋溢起熟悉的幸福感。

    上坡路走到尽头，是一所小学的大门。学生们迎着朝阳走进学校。土豆停下来，见学校敞开的宽大铁门旁悬挂着一块木质的白底长方形牌匾，上书黑色油漆大字——南山小学。

    一转眼，李晓颖那三人组合的“连环扣”散了，她们融进了大部队。土豆怕跟丢了，紧走几步盯住晓颖。

    上过十来级台阶后，广阔的操场和砖红色的教学楼一下子展现在眼前。这操场的地上全是土和沙粒儿。土豆没见过这种操场，踏上的一刻，他眼睛就没离开脚下。他用脚在地上“搓一搓”，顿时一层沙土扬起。操场上有跳皮筋的、打口袋的、追逐嬉戏的……满操场的学生脚下扬起的沙土，让土豆的视线渐渐浮起一层朦胧感。

    几个男生在沙坑里打闹，他们闹够了，又坐在沙坑边倒鞋窠，然后穿上鞋跑上操场飞奔。顺着他们的轨迹，土豆看见操场的一侧竟然有一层半楼那么高的云梯和滑梯！

    土豆从没见过那么高的滑梯，全金属的，立面漆了绿漆。滑梯上，好几个学生争先恐后地滑下来。

    还有那个云梯——好多学生如吊在树上的黑猩猩一般在云梯顶端的横杆上仅靠双臂“穿梭”。土豆倒吸了一口气，他已经叹为观止了！

    就在这时，上课铃响了。操场上迅速有秩序地形成了几十支队伍。土豆盯着李晓颖，看她走进一个四列纵队，他也立刻往那边跟着。这队伍左边两列是男生，右边两列是女生。

    要不要站进队伍呢？土豆正踌躇着，教学楼顶的大喇叭突然传出声音：“全体——稍息，立正！操场上还有个别没归队的同学，请迅速归队……”

    听到这，土豆吓得一溜烟跑到队尾。队尾的小个子男生回过头看着土豆，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男生又把头转回去了。

    “请各班级依次进入教室！”铿锵有力的男老师声音又响起。

    随着《运动员进行曲》，各班级队伍开始移动。各队伍按照设定好的路线，分别从正门、侧门依次进入教学楼。土豆所在的队伍穿过半个操场，目标是教学楼正门。

    操场到教学楼正门之间生长着一棵巨大的树。队伍从树下走过。土豆仰头望了一眼那棵大树，那呈现出生命张力的粗大树干一下子撞击到他内心深处，估计这棵树要四五个孩子伸展双臂才能将她合围——呃，等等！

    土豆抬头再看一眼那枝丫，突然看见一只头顶带着黑毛，身上、爪上全部纯白的小猫正趴在树上低头看他，那猫胸前的一簇树枝刚好如武器形状般向前伸展着，冷不丁一看好像在瞄准土豆一样。

    土豆噗嗤一笑，边走边回头看它，这才发现它的尾巴是黑色的，全身只有这两处黑毛，其余地方都是白的。进教学楼的一刻，土豆忍不住又回头望了它一眼，然而，就这一望，只听见呯的一声，土豆撞在敞开的高大木门的门沿上！

    “哎呦！”土豆皱着眉毛揉头，就这一溜神的工夫，他竟然找不到自己的队伍了！

    眼前有进了正门就直接上楼梯的队伍，有在一楼大厅右转的队伍，还有左转的队伍……刚刚那个走在他前边的小个子男生的后脑勺——已经不见了！李晓颖的背影也找不见了！土豆站在门边傻眼了。

    不一会儿，上课铃声响了。走廊里已经没有学生了。土豆贴着走廊的墙壁，踮着脚，挨个教室张望。

    正望着，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土豆一回头，是一位年轻的男老师路过。土豆只好装作被罚站的样子站在门口。那男老师一步一回头地看着他。

    “那个男老师，那是我们美术老师，他画的画可好看了！”晓颖在大屏幕前兀自说着，随着土豆来上学，她尘封的童年记忆又打开了一扇美好的窗。与她的激动形成对比的是，土豆在教室门口正规规矩矩地“罚站”。

    土豆低头立着，一动不动，余光里见那男老师慢慢走远，才立即踮起脚往各个教室里边看。看这个教室里好像没有李晓颖，他又去下一个教室张望。

    一间教室门口，挂着“四年二班”牌子。土豆踮着脚趴在教室前后门之间的窗户上往里看。他一探头，竟一眼看见了坐在教室中间位置的李晓颖。晓颖正背着手坐得笔直，聚精会神地听着课。

    看到这一幕，土豆喜不自胜，他挤着满脸丰富的表情，恨不得晓颖现在就能看他一眼。

    然而，如李晓颖笔直的身姿一般，她的目光也是笔直地望向前方。讲台上是到一位身材高挑的中年女老师，她正往黑板上书写板书，土豆透过窗户看黑板，他认得板书的两首诗，一首是李白的《早发白帝城》，一首是朱熹的《春日》：

    早发白帝城（李白）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春日  （朱熹）

    胜日寻芳泗水滨，

    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

    万紫千红总是春。

    老师用教鞭指向黑板，回过头来看着学生们。她的脸很有立体感，一双大眼睛天然向内凹着，慈眉善目，一头烫过的卷发刚刚齐耳。

    “李老师！”大屏幕外的李晓颖只觉得内心一阵温暖和激动。她站起身来，离得近近地去看老师。

    老师此时注意到了窗外那个冒出的小脑袋，她往土豆这边看了看，然后点了一个学生的名字——一个离窗户最近的男生被叫起来了。

    正趴窗户的土豆发现自己眼皮底下突然站起个人来，吓得没敢出大气，赶紧屈腿把头缩了回来。

    隔着玻璃，土豆听到老师在问这学生：

    “这两首诗都是几言绝句？”

    然后土豆听到这学生答：“一个是五言绝句，一个是七言绝句。”

    听到这，土豆捂着胸口想吐血。

    “郑长扬，你数学是怎么学的啊？你不会数数吗？”土豆听到老师生气的口吻，“它俩字数一样多，你怎么能一个数出五，一个数出七？”

    教室里响起一阵笑声。

    “来，把这首诗读一遍。”土豆又听见老师缓和一点的语气。

    “朝辞白帝彩云间……”

    “不是这首啊，你不看老师指哪一首吗？”

    “噢……”过了一会儿，土豆隔着窗听见吭哧瘪肚的朗读声：“胜日寻芳什么水什么。”

    “什么水什么？”

    “老师，那俩字儿不认识……”

    半蹲姿势的土豆实在没忍住，捂嘴笑起来。他听见教室里也哄堂大笑，于是心里痒痒的，想踮脚看看却又不敢。

    过了一会儿，土豆听见那男生在同学们七嘴八舌的提示下，终于磕磕巴巴地把诗读完了。

    然后老师又问了句：“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万紫千红’怎么来理解？”

    “……”那个男生半天没声音。

    “怎么理解？你大胆地说！说错了没关系。”

    那男生“嗯”了一会儿，然后说了句：“万紫千红是雪花膏。”

    啥玩意？土豆愣在窗底下了，雪花膏？？？啊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