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人给李益之在地上划了一道线，断言他今日越不过一步。李益之不信，一次次冲击，一次次被打退，先不说全盛时期的李益之能不能对付得了黑袍人，而今的他元气涣散，又在黑袍人威逼、嘲讽下愈发失了定心，几乎不可能赢过黑袍人。

    远处，尽管有“濯世之剑”救护，闾里外巷依旧不时响起尖叫声，梦岚略一思量，传音陷于街巷的“濯世之剑”：“此处交给我，你们带执剑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传音毕，她闭眼，鬓发翻飞，额间显现珍珠大小的光点，随即光芒越来越盛，倏然从胸口飞出百零八颗散发清冽光芒的骨珠。

    骨珠飞上高空，散开，耀眼的蓝光彼此连结，须臾一座庞大不知几许的圣洁光阵出现在此方地界顶上。随着咒语念动，百零八道光影神将于阵法中显现身姿，降临在八方的街衢中，各自挥舞神枪宝刀，砍瓜切菜一般清除乱窜的狼头怪。

    “濯世之剑”见状回到李益之身边，莫为一把拽住受伤不轻，嘴角不断溢血却丝毫不察，仍不断向黑袍人冲去的李益之。

    “走吧，圣女说得没错，留得青山在。”

    李益之恍若不闻，甩开他的手，再次强提气机。本就因元气外泄有所亏损的气海被迫沸腾，乃至隐隐作痛，他甚至能听见气机啸叫的声音。此外，心火大盛，下行，因他心性不定，未能与肾水交融，反而侵入丹田，令丹田如火灼烧。随后这把火沿着经络蔓延，焚烧他的五脏六腑。

    喉咙一甜，再呕出口血，李益之声音发颤：“我的修为远不止如此，尚未到极限，尚未拼尽全力，怎么能半途而废，怎么能……”“丢下她”，心里在嘶吼：难道自己错了？自己不该爱她？难道因为爱她，反而救不了她，反而要失去她？他不接受！

    他大喝一声，再次化作一道碧光往黑袍人撞过去。一次，被打退三丈；两次，被打退十丈；三次，再退十丈……眼见自己没能前进分毫，反倒离想救的人越来越远，李益之还没放弃，却逐渐绝望。

    黑袍人的肩膀撞在李益之的肩上，梦岚听见骨头咔嚓的声音；黑袍人抬手，一掌击在李益之胸前，她看见他鲜血喷出，沾上对方的脸，也染红了自己的衣襟。李益之向来是个温良和善的人，一派儒雅，可此刻的他红了眼，总是纤尘不染的衣衫，脏乱不堪，圈住发髻的玉扣早已崩碎，披头散发像个山里来的野人。

    梦岚嘴角微微弯起，她知道他被血污了的脸庞有多好看，她知道他呢喃的声音有多温柔，也知道他想救自己的心有多急切。“益之走吧，我知道你爱我，你知道我也爱你，这就足够了。你们再留着于事无补，还会让百姓继续陷在险境中。”黑袍人藏匿在紫极城，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她判断对方还会继续藏匿。此番目标是李益之，不是百姓，他们留着，只会让黑袍人拿更多百姓做要挟。“我本来就是要死的，不管你来不来，都是要死的。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该为过去的袖手旁观与沉默付出代价。益之，相信我，梦岚死而无憾，这罪恶、肮脏的一生早该结束，血与火，可以洗炼我的灵魂。可你不一样，益之，你的使命不在这里，你不能，我也不会让你为了我，罔顾自己的使命。”

    “你想干什么？”李益之惊问。

    只见梦岚额间的清冽光芒慢慢变成血红色，与之呼应，头顶蓝光大阵，也变成血红大阵。黑袍人顿感压力，召回所有的狼头怪，怪物复化为黑雾融入黑袍人身躯。同一时间，百零八位神将身影也融合成一位，其轮廓好似由朱砂又似温热的血一笔一划勾勒。血色神将回到场中，一阵风掠向梦岚所在方向，手中宝刀直指梦岚心口。

    “不！你不能这么做！”

    四方同时动作，黑袍人饱提魔功，抵住血色大阵的压力，抬起屈下的腿，向李益之辟出一掌；李益之驱动碧剑急刺红色神将，另一面抬掌应对黑袍人；莫为等人急提气机注入李益之身躯，共同应对挟崩天裂地之势泰山压顶的黑色巨掌；而北面，神将的宝刀噗嗤刺入梦岚的心脏。

    一瞬间，李益之等人被击飞出去，在那之前，黑袍人一记手刀划过，风刃割断李益之腰间悬挂铜牌的丝绦，两块铜牌落入黑袍人手中。

    脚一沾地，莫为几人扛起李益之就跑。身后，血色大阵坍塌。

    “等等！”李益之喊。他们哪里肯听，为了让他们离开，圣女自戕，若不能平安带走李益之，岂不是辜负圣女心意？

    李益之受黑袍人猛力一掌，便是有“濯世之剑”为后盾，也不免手脚皆麻，短暂难以动弹，只得眼睁睁看自己离梦岚越来越远。

    目送他们离去，梦岚露出欣慰的笑容，微弱但平和的声音送入李益之耳中：“我的命献给我的信仰，我的爱永远伴随你。”萤火虫似的红光散开，一颗艳如火的骨珠朝他们激射而去，叫莫为接住。

    “以后的路，一个人，也要好好走过。”

    “你不能这样……”泪滑入风中：不能教给他爱，再带走他的爱。

    激战过后，满地疮痍，而如梦岚所料，李益之等人既逃脱，黑袍人没有追击，也没有逗留，甩袖化作一缕黑雾于原地消失，乌云随之散去。

    梦岚安心闭眼，最后一丝意念催动，下方的柴火被点燃，熊熊燃烧起来。

    此身再污浊，也不会留给他人侮辱。

    待百姓从各门各户走出，重新聚集而来，只见得场中毕毕剥剥，火舌高扬。少时，将一切尽化灰烬，烧了个干干净净。

    ***

    “真是个蠢人。”另一稍远一点的楼阁也没有被扰，之前所有狼头怪经过，都被楼阁中散发出来的气息骇到，不约而同绕行。二楼廊下立着一身披黑斗篷头戴兜帽的人，看了东市中心这一场闹剧、混乱，最后凝着那一堆灰烬沉默良久，末了，化作嗤笑一声。

    对于圣女的选择，她很不以为然，什么大义、什么为虚无缥缈的信念献身？都是蠢人信了蠢话。对她来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①，无论是为了赚钱还是贩卖自己的所谓理想、思想，哪一个不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诓骗任何可以被自己诓骗的人？

    商贩为了卖出自己的货物；农人为了卖出田地里的作物；诗人贩卖自己的才华以获取声誉；官吏贩卖自己的决策以获取权威；学者贩卖自己的论调以获取天下的认同，乃至将整个天下囊括在自己构建的体系中。有人贩卖物什，有人贩卖情绪；有人贩卖体力，有人贩卖脑子；有人贩卖罪恶，有人贩卖良善。

    说到底谁需要谁，谁又离不开谁？这天下离不开谁？都不过是莽莽红尘、滚滚洪流中的一粟罢了。什么都不及自己的存在真实，什么都没有能握在自己手中的东西实在。

    别人生或死如何？天下治或乱又怎样？与自己何干？任何东西都不及自己的性命重要。

    很快，她开始懊悔，自己还是不够坚定，没有将此信条奉行到底。

    白看了场戏，打算离去的人，转身差点撞上同样身着黑色斗篷的人。

    她想也不想，从二楼跃下，落地身影就消失，下一瞬出现在十丈开外。可惜，她的去路仍旧被谢二挡住。

    谢二玩味一笑：“没想到你还活着，并且我们会在此处遇见。好久不见，如仙。”眼前全身裹在斗篷里的不是别人，正是从地底逃出的李如仙。“不过，你如今的模样，不好意思再顶着如仙的名吧？”

    风掀开李如仙的兜帽，将一张脸皮枯皱如老妪的脸摊在天光下。骤来的刺眼阳光与李如仙眼里比阳光更灼人的他人的目光，叫她本能抬手遮住自己的脸庞，却懊恼意识到自己只裹了一层皮、枯瘦惨白如骨的手没比脸好到哪里去。

    “鬼啊！”尖叫着跑开的蠢人让她怒火中烧。

    她很是愤恨：圣女太蠢，李益之没用，连那个看起来能灭天灭地的黑袍人都不知所谓，竟然留着这群该死的蠢辈。这群懦弱、愚昧、自私自利、成事不足贪婪有余、谁说信谁摇来摆去、贱如芦苇的乌合之众没必要活着，他们就该做了狼头怪的口粮！也省得搁她面前，现眼！

    被再次丢入地底榕树林的李如仙，花了挺长一段时间来反省自己的多管闲事。

    她本该一出此间，就远走天涯，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任何人也找不到。怎奈，半途听闻祈福失败，神花枯萎，意味着奉天庙出事。一来想瞅瞅会发生什么，二来事涉李家二哥，心念一动，她做了最后悔的选择。

    没想到她收敛了自己的气息，但忽略了沾染上的蛇妖气息，更兼谢二好死不死，长了副狗鼻子！

    身后传来熟悉、如梦魇挥之不去的沙沙声，夹杂没听过好似尖锐笑声的怪异声响，李如仙暗骂：死东西，敢嘲笑她！指尖拈起金印。

    新一轮“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挣命游戏，在地底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