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燃烧自己，做一番慷慨发言，能撼动什么？改变什么？什么也不能影响，死的只有她自己罢了。当时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没想到小蝼蚁们似乎真的受了影响，开始动作。

    盘坐在紫极城最高那座鼓楼的黑袍人深吸一口气，吸尽空中飘荡的惶恐、怨恨、贪婪与愤怒各种情绪与念头。

    紫极城是个好地方，没有哪一处比这里聚集了更多繁华与腐朽、纵情与挣扎，小小一座城池，就能汇聚所有的酸甜苦辣、世间百态。在这里充沛的七情六欲可以让他的功力，以较快的速度恢复。

    当初神魔大战，神陨落，魔溃散，他也不例外，只剩一缕残念，后又被镇压在封魔印下，靠吸食那点纯洁女婴的力量与鸣音收集的怨念恢复有限，是以脱出以后，没有立时大刀阔斧。一来魔功需要时间恢复，二来合适的身体需要炼制。

    恢复魔功最得力的其实不是七情六欲，不仅神以及原是他们宠物的那群神兽不喜人间的污浊杂乱，魔也不很喜欢。出乎人类预料，魔最喜欢的也是纯粹与精纯。只不过相较神喜欢纯净与纯善，魔喜欢纯善也喜欢纯恶罢了，只有这两种精纯的力量才强大，任何糁了杂质的东西都是次等。然而人间精纯的力量稀少，便是刚出生的婴儿也并非就是纯如白纸，本性是有底色的，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好在足够多的杂念，也能弥补些许。

    再者，炼制身体正在进行中，先头工作谢二已经完成，就等两三年后收割成果。便在这时，等待被收割的那群渺小愚蠢的蝼蚁，居然听信一名小女子的胡言乱语，收拾家当，打算出城？

    没想到那段本该过耳即忘的话，不但撼动了神权，也撼动了以其为根基的皇权。黑袍人望着本该漆黑一片的城门方向，燃起一连串出城的火把，眯起眼睛。他意识到，无收的粮食与东市出现的狼头怪，吓坏了那群小东西，而那名小女子的话或者说奉天庙的肮脏，让他们对神与皇能否保证他们的安全产生疑虑。现在那群惊惶不定的小东西，要逃跑了。

    那怎么行呢？他的游戏刚刚开始，他的游戏需要他们的参与。

    他朝黑暗中扑棱翅膀的飞蛾道：“去传话，小东西们需要知道外面有多危险。”

    东市一把火烧了半日，当时引起不小的轰动，但是不过两三个月，人们就忘得差不多，该干嘛干嘛，店铺该开门的开门，商贩该叫卖的叫卖，怎样的怒火滔天、义愤填膺都消弭于无形。日子总是要过的嘛，人们忘性不大一点，怎么过下去呢？

    只是不起眼的地方，似乎留有丝缕余韵，不少人开始拴打家当，留下粗笨的大家伙，携上老幼，如之前急着进城一般，急着出去。春江水暖鸭先知①，城里有事富人先知。他们是最先挤着进城，也是最先抢着出城的。

    小贩、小作坊的人尚在观望，这帮子人已经出去转了一圈又回来。

    茶馆酒肆开启了新一轮茶余饭后。

    “要说怎么回事呢？据那帮子人讲，外头现在乱得很呐。离开城郊最外围的村子五八十里，到处都是游荡的野兽，晚上更是妖怪出没，根本走不到下一座城池。听说出去的，小半都没了咧。”

    “哪去了？”

    “笨呀，葬身妖怪肚腹了呗。那个惨哟，你没见那帮子回来的，都被吓得哆哆嗦嗦？”

    “外面都是妖物如何是好？”

    “要我说，越乱越是不能乱跑。咱就在紫极城待着，外头村子的要进来还不得够。”

    “可，这里也不咋的安全，东市不是出现狼头怪了吗？”

    其人翻个白眼：“怕什么，要我说那是奉天庙太脏招来的，信我，之后仙音阁定有说法。况且，你们忘了，城中藏着最大的神器吗？就是不长眼的几只小怪作乱，到底翻不了天去。不信，你们出去试试，看外头安全，还是里头安全，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听着的连连摆手：“可不敢。”

    果不其然，小乱过后没多久，官署发了两道告示，仙音阁发了一道。其中官署发的涉及两件事：一抓了几名已经致仕、但名字在那份红色名单上的官大人，拉到东市当众人面砍了，向神明祈求原谅；二贴出告示，说是已经向地方调运粮食，紫极城三五年内都没问题，与此同时，连日都有运粮车入城，叫好些人看见，传开后，人心安定不少。

    仙音阁所发只一事：当日大闹东市的狼头怪是有头领的，现已抓捕归案，一头体形比那日出现的狼头怪还要大上一圈的怪物，也被拉到东市，在仙音阁修士的道道剑光下，惨嚎着灰飞烟灭。

    此三事一出，大为奏效，人心大定。

    ***

    李拈花赶着小骡子进入一座小城，小城虽小，街道纵横、五脏俱全，道上商贩吆喝、人来人往，很是热闹。站在街头，一眼望过去，十来支招子出在外头，她拣一家酒馆进入，在靠窗的矮几边坐下，立时有酒保过来。

    她给自己要了份煎鱼、一份炙烤腰子、一份卤鸡爪，一碟五香豆、一碟羊肉包子，一碗果酒、一碗瘦肉小米粥。怀揣金饼，食宿方面，她是不会委屈自己的。酒保乐呵呵去了，少时，一手三碗，端了馔食上来，道一句：“慢用。”控身退下。

    用饭间，隔了一座矮屏风的邻座，闲聊几句传入她的耳朵。

    “晓得吧？紫极城的奉天庙出事了。”

    “奉天庙能出啥个事？”

    “不小的事咧。”那人稍稍压低声音，仍是传入李拈花耳中，“说是奉天庙执剑与圣女苟且，秽乱神庙，招来怪物在东市一通闹，死了好些个人呢。吓得不少富户拖家带口出城，不过没多久又回去了，说是，紫极城仙音阁与官署都出了面，处理了此事。”

    “要命的啦？我就说孤男寡女的一个屋檐下能干净？执剑、圣女又怎么样？后来怎么着？脏了圣地，不能轻易饶过的吧？”

    “可不是？上头当即拿了圣女，押到东市，一把火烧了，告慰上苍，以求平息神怒。”

    另一人声音满是愉悦：“要的，烧得好，淫*乱的脏女人，就得烧了才得干净。另一个呢？”

    “拿着呢，哎你没瞧见，缉拿文书都贴到咱们这儿来了？待会儿吃完，我与你瞧瞧去，就在东街告示牌那儿。”

    “可惜，让他跑了。要我说，就是他们在奉天庙瞎搞，才惹得神怒，降下神罚，叫这世道妖怪横行。”其人祷告，“老天明鉴，冤有头债有主，可不关咱们平头百姓事。您要降罚，就下道雷把那在逃的狗男人劈了。”

    “啪”一声，邻座响起摔筷子的声音，两人面面相觑。

    得了消息，李拈花顾不上吃，急忙收拾了，往东街告示牌去，果然见到捉拿李益之与他的捧剑莫为的告示，当即心下郁卒。

    连番不利，她便想缓一缓，先去找二哥。实在不行，将母亲留下的小卷轴交给二哥，《万类霜天·道有情》先叫二哥练了，让二哥解救了临仙山也成。当初从临仙山逃出没有立即去找二哥，她是有私心的：一来二哥反正在紫极城，随时可以寻得；二来既有解封招式，她想自己试一试，为着身为女孩子，想争这口气，来日叫曾经轻视自己的人刮目相看。

    而且，此事本急不得，就是二哥，想要修得临仙之上，也不是朝夕可成。用不着急，急也没用。

    哪成想，自己不中用；又哪成想，想寻二哥的当口，他偏出事了。

    世事无常，李拈花坐在告示牌下一阵唉声叹气。末了，起身拍拍衣摆，戴上竹笠，牵上小骡子去了。

    接下来，李拈花再次踏上寻觅的旅途，只不过从寻觅可以医治自己的高人或方法一事，变成了寻觅高人与方法外加寻觅二哥两事。

    冬去春来、寒暑交替；南疆北域，不曾停歇，转眼又是一年。二哥与莫为好似人间蒸发，半点寻不得踪迹，倒是再次经过上一年路过的小镇时，拿了她银子答应替她打探消息的小修士寻了她，颠颠跑过来，告知：逸事奇方有了消息。

    两人寻一家小酒馆，临窗坐了，李拈花给他点一桌子菜，小修士夹起烧得油汪汪的方肉就塞了满嘴，一边嘀咕：“都什么世道了，还不紧着享受，非要搞什么苦修，苦了自己也累了别人。要不是家里瞅着那点钱可拿，非要我去做道士，我才不去吃那个苦。哎，你吃啊。”

    李拈花一笑：“如何说的，你倒是说来。”

    小修士停下筷子，瞧她一眼却不说话。

    李拈花当即了然，探入腰包摸出块小碎银丢过去，小修士接了防贼似的藏入怀中，喜笑颜开：“姐姐上道。还真有那么个妙处，说是在西方大漠里，有一处恶魔之眼。我要说的不是恶魔之眼，是在离它三十里的地方有汪碧泉叫‘仙人留步’，传说仙祖自那里登仙，去前为后辈留下了一点祝福，灵气极盛，连牲畜都喜往那里去。”

    “又在大漠？”又在西边？李拈花心想，她跟西边可真有缘。“仙祖真会挑地方。”

    “沧海桑田啦。”小修士丢一只蛤蜊嘴里，“听说‘仙人留步’的水，能涤荡经络，复苏生机，就是最蠢笨的人喝了，他也能种下灵根，开启修途。”他摸出一纸地图，摊到李拈花跟前，用醋盏子压住，“诺，地图都给你画好了，去不去随你。”

    “去，怎么不去？”李拈花收好地图。死马当活马医，没得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