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人不可貌相，人心隔肚皮啊。”

    ——“哎，隔壁的李姑娘人长得好看，又能干，你啥子时候学学人家？懒得要命了你。别人家的孩子哦，我怎么就没那个福分。”邻里赵婶平素见着李拈花，最喜欢点着自家孩子说这话。

    “原是跟妖魔挂钩，快快拉走，晦气。”

    ——“阿花，有空来我们家坐坐啊，都是邻里，做啥子那么见外啦。”每回李拈花从馆子回来，碰见了，张家嫂子都得喊一嗓子，“我们家喜热闹，周遭没有不知的，偏你生分，哪天我非得上门把你揪过来不可。”

    张家嫂子眉眼弯弯，便是不笑，也让人觉得亲切三分。看着掩住口鼻，满眼嫌弃的人，李拈花原不知，明明是同一个人，前后看起来能如此大不相同，判若两人。

    “要是真的，你们可不能轻放了她，我看不如就地杀了，免得她逃跑。”

    ——“我家娃吵嚷着要同李姑娘修习法术，你倒是给个话，看几时得空？不是叔说，只要你答应，那必得正经拜师，束脩少不得的！唉，没得法子，我家娃就喜欢李姑娘你。”

    陈叔是个爽朗的人，虽有些粗，看见她却总是很礼貌，因着是修行人，很高看她一眼。虽说三年了，她无甚进展，陈叔不及过去那般热络，却也不曾给过她冷脸。往常也时不时叫家中妇人，帮衬着他们那个院子一点。

    ……

    李拈花目光睃巡一周，熟悉的、和善的笑脸退去。巷子里的小娃儿们很喜欢看变脸，她很想叫上他们：看，哪里用大费周章跑到瓦子里去看？活人大变脸随处都有，随时都可见，还管保比瓦子里的技艺精湛。

    “哥。”拉玛扯动陈果的袖子，小心戒备地望着李拈花，声音轻巧还是被李拈花听见。“瞧着人模人样，往日咱们都被她骗了。咱们退开吧，跟妖魔扯上没有好的，白瞎咱们那么信任她，把她当一家人，她不配。轻重缓急的，咱得分清，就是念着过去的情分，咱也不能包庇她，万万不能害了这满城的人。”

    她变了不少，比过去丰腴多了，隔壁婶子喜欢说她这样的看着才有福气，像自己这样的就是操劳的命。声音也变了些许，比以前更好听。李拈花垂眸，心中轻笑：便是真的，她哪里就能害了满城的人？要有那个本事，她还能被捆得跟颗粽子似的，在路中央听他们叽叽喳喳，受他们指指点点？

    抬眼，目光不经意飘向陈果，他脸上的震惊之色尚未消失，神情复杂，虽未松口，虽未必信十分，却也止不住眼中一丝畏惧与犹豫的漏泄。

    李拈花嘴角微微勾起，魔字太吓人，吓到他了，也吓到其他所有人。不知有没有人记得，她跟他们中一些人生活了三年之久，并未损害过他们什么。或者即便记得，也无妨，为杜绝隐患，死个把熟识的人又怎样？大家伙的安危最重要，只要尽快将隐藏的“火药”清除，都是值得的。有可能弄错？更没关系了，乱世用重典，宁可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

    倘真是弄错，也是其人倒霉，为众人牺牲不算她亏了。

    “快弄走吧，离得远远的最好。”

    “杀或不杀，也早日给大家一个交代。依咱们看，还是杀的好，防患于未然！”

    ……

    陈果还是让开了，修士拽着李拈花走出去数十丈远，仍能听见身后人群喊打喊杀的叫嚷。事关城池安危，向仙音阁提建议，匹夫有责。

    李拈花垂着头，神情不明。其实她没有生气，怎么说自己也是个修行人，再者这阵仗远不及当初她身负妖力被多方追杀的阵仗，眼下境地好太多。她只是怀念，那时尽管手足无措，好歹有伯齐陪在身边，怀念在山上的日子，尽管受过不少冷言冷语，日日面对这个那个的冷脸，也有如仙与何辛陪着。

    何辛她知晓在东海，齐齐和如仙又在哪里呢？她忽然有些想他们。想在山上跟李老四吵嘴的日子；想在紫极城三人一狗四处蹦跶的日子；想跟霜止去“世外桃源”的时光。她甚是懊悔，以前为什么没有想过跟霜止留在“世外桃源”？哪怕离家很远。那里有趣得紧，在那儿生活定然快乐，不似此处世间，到处充斥愚昧，日子乏味。

    数年间，涉过不少江河湖泊，翻越过不少山川峻岭，向来是独去独归，以为渐渐适应，不想到头来，竟会在如织人潮、人声鼎沸中，没由来生出几分落寞与孤寂。

    “喂。”身后一名小修士靠上来，是喊破她被抓缘由的那名。李拈花不理会，对方自顾自悄声道：“别怪我，我喊破也是不想你被蒙在鼓里。好叫你心下明了，这趟若真去了仙音阁，你多半不能活着出来。”

    “所以？”

    “我曾在你们临仙山的九转阴阳阁借阅、修习，受过临仙山不少照拂。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岂不懂？怎能眼睁睁看着临仙门门主的掌上明珠，就此不明不白被诛戮？我有一法器，待会儿趁人不备抛出，你乘上逃命去吧，我来拦住其他人。”

    “私放我，仙音阁轻饶不了你。”

    “不怕，大丈夫恩怨分明。况且，魔主寻你的消息是东海门带来的，谁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怎知就不会有误？这不是没法验证吗？反正宁可错杀不可错放之类的浑话，我是不赞同。就是放了你，他们也不会因为没定论的事，要我赔命。”

    行到开阔处，小修士趁旁人不注意，当真抛出法器。那法器是只菜篮子，一离开小修士的手，急遽增大。小修士喝道：“快走！”一面挥剑替她解了捆绑的绳子。

    李拈花利落地拎了肩上的包裹，一个纵身翻进菜篮，第二次干这种事了，驾轻就熟。菜篮子法器载着她咻一声越过诸修士，朝前方的天空飞去。待诸人回过神，已是只留一个黑点。

    为首的大喊：“快追。”

    小修士窜上前，拦住他们。

    为首的呵斥：“你干什么？”

    “她是我们的了。”嘿嘿笑声中，小修士摇身一变，赫然一名身披黑斗篷、脸戴面具的妖人。见篮子去得远了，不与诸人纠缠，化身一只黑鸟，乘风而起。眨眼，逃出城池。

    回过神，为首的急骂：“愣着干嘛？追啊！”

    临仙城外，二三十里，一团黑雾迎着菜篮法器撞过来，须臾到跟前，黑雾中现出一只黑色大鸟，单翅展开丈长。尖唳一声扑过来，铁钩似的利爪精准抓握住菜篮提手。猛一振翅，带着菜篮子改变方向，往东去。

    李拈花被攧得磕在篮子边缘：“你是哪里来的妖物，要带我去哪儿？”黑鸟不应声，她摸出绑腿里的匕首扑上去，对着黑鸟爪子就是一刀。谁料哐当一声，竟似撞在金属上，这不是寻常鸟，李拈花迅疾收起匕首，从腰包里摸出十来张剑符。咒语念动，金色小剑浮出符箓。

    她朝顶上黑鸟一指：“去！”小剑激射而出，却是穿鸟身而过。非鸟非妖，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正六神无主，迎面又撞上一团雾气，此番却是几名在城外巡视的修士，乘烟云而来。双方照面，几柄光剑朝黑鸟当头劈下，光芒闪过，黑鸟被劈散，复做黑雾消失。

    菜篮急遽坠落，李拈花尖叫。

    几名修士追上，抢握了提手，合力保篮子平稳落地。

    甫脱离妖爪，又落入修士手中，李拈花心中叫苦。以为会被带回临仙城接受审判，不成想对面当先一人上前将她搀出菜篮法器，开口却是：“此法器隐隐有妖气，不可信。我送你一程，你打算去哪里？”

    李拈花惊讶：“你送我？你们不准备抓我回城，而是要放我走？”便是外巡的修士，想必魔主寻她这等大事，他们不会不知。

    “是。”修士回首吩咐，“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待对方御剑载她升空，李拈花方信。

    吹来的风清新微凉，叫她紧绷的心弦松缓，提着的口气散开。她轻把身前人的腰身，闭眼尽情沉浸在这久违的、只有御剑能带来的畅快与自由中。

    她想修行，还有个理由，便是：喜爱如鸟儿般上天入地、无拘无束地飞翔。

    自由的气息，千金不换。

    少时，她忍不住问：“为何帮我？”

    前头人回答：“小姐记不得我，我却记得小姐。”

    “小姐”李拈花咀嚼这个称呼，很久没人这么叫她了：“你是？”

    “小姐不认得我，记得桃木剑客在临仙山第五峰闹事那回吗？我是临仙门弟子。”

    李拈花心湖泛起波澜。

    对方告诉她，他是临仙门外峰弟子，是以她没见过他。因为在外游学，躲过一劫。“可恨当时不在门中，不能斩妖护我门人。”弟子咬牙切齿，“可恨的妖魔！”从他口中，李拈花得知，在外游学的弟子不止他一人，但都是些小弟子，如今分散各处，或是拜入其他门中，或是如他一般栖身各大城池的仙音阁。一来不想改换门庭，二来为斩妖除魔、护一方安宁出份力。

    越过几座城池，落在东南一座小城外。弟子拱手：“我只能送您到这里，如今世道，在下不能为护小姐留下。之后，小姐还需靠自己，请照顾好自己。”

    李拈花连连摆手：“没关系，你帮我这一遭已是大恩。”

    对方叮嘱：“东海门说的屁话我是不信，但小姐还是谨慎行事的好。”

    “我明白。”

    没有多逗留，对方便离开，去前，他瞧着李拈花欲言又止，终是道：“他人说临仙门已覆灭，嘲笑我们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可我相信，总有一日，临仙门必当再立。”

    望过来的一双眼中，满是坚定不移的信任。

    他说：“您在，临仙门便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