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临仙山第六峰今日起了不为人察觉的丝缕涟漪，一点金光从白茫茫的林中升起，穿过天罗地网，在光网上留下一圈圈漾开的细小光波，眨眼消失在灰蒙天空。天罗地网恢复如常，好似方才的异动不曾发生过。

    紫极城北苑冷宫，穿堂风呜咽，扫起荒台上的败叶。平素人迹罕至，今日却迎来访客。不该出现在此的人踏上台阶，深紫色的袍摆上，银色镶边跟随步履轻轻晃动，垂至半腰的乌发被风挑起一缕发丝。

    从背影看，端的是位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公子手中牵一名三四岁小儿，小儿粉雕玉琢、乖巧可爱如一只无暇的白瓷娃娃，身着绫罗，脚踏嵌珠锦履，怎样看都是富贵人家捧在手心、精心养育的小小公子。只是小儿眼神木讷，眸子漆黑无光，叫精灵似的面孔顿失灵气。

    “站住！”身后响起呵斥声。尽管是荒废冷宫，但到底是皇家之地，守备松弛没错，并非没有。

    用过早膳、歇足了的巡守士兵决定过来走一圈，样子还是要做做。意料之外，当真撞见不速之客，几人背心惊出冷汗，立马喝住。

    一大一小两人转身，衣着打扮皆是贵人模样，神态也无半点局促。兵士心中纳闷：难道是误入此地的、哪宫里的贵人？只是有些面生。未免唐突了贵人，为首兵士敛了语气：“贵人走错地方了吧？容属下护送贵人离开。”

    对方笑得亦满是贵气：“不用了。”不等兵士们反应，他抬袖轻轻一挥，一队兵士当即如石俑立住，眼中神光仿佛被夺去。

    少时，光芒重新回到他们眼中。几人面面相觑，对他们竟然会站在此处对着石阶发呆，很是不解。而后若无其事走开，继续他们的巡视。

    穿过前院，谢二领着孩子进入后殿。冷宫以前也是重要场所，只是如今荒废了，殿宇却不比别处差。中央的大殿，规格甚至直逼外朝三大殿。

    跨过蚀漆的门槛，谢二抬手于眼前虚空轻轻拂过，紫红色的结界浮现。挈着小儿穿过结界，眼前景色骤然变化，他们进入另一层空间。

    若是凭空创立空间十分耗费力量，且难以长久，但若有基础支撑便是另一幅光景。因而，此处空间是建立在后殿空间基础上，辅以小小术法，既不费力也能长久维系。他与主公都是实在“人”，不喜欢没由来地挥霍力量。

    无处不在的紫红色映入眼帘，主公还是喜欢浓重的色彩。

    殿宇内的排布相较于原先的模样做了些许改变，比如方形空间改成圆形，周围里里外外列了三排槅子。槅子上下亦分三层，每排槅子左手尽头搭两只梯子，可以上去二层与三层，乍看上去好似一座巨大的圆形斗兽场。

    不过这些槅子不是用来安置“斗兽”，每只小格子里都立着一名小儿，这些小儿年岁不等，最大不超过八岁。他们都是一样的姿势：站得笔直、双手并拢在腿侧；一样的双眼空洞、面无表情。像是被人收集起来，列在橱柜里的娃娃。除了衣饰，大约只有脸色不同，有的面色苍白，有的尚是常人脸色。

    槅子中央一座径约十丈的大池子，内中注满红色液体，好似一座血湖。血湖中心漂浮一名十二岁少年，穿金戴玉，正是当今圣上的亲子。少年面如冠玉，睫如画扇，丹唇轻启，清浅呼吸，似乎说明他还活着。只是双眼紧闭，眉心一道赤红魔印，为其更添几许妖冶艳丽之色。

    “你来了？”少年眼睑轻颤。嘴唇未动，声音却传出来。

    “第九百九十九名，最后一名。”谢二牵小儿来到池子边。

    “此次你挑了很久。”

    “精挑细选快不得，给主公的必然得是最好的。”

    “动手吧。”

    谢二抱起小儿，手指在纤细的脖颈处轻轻划过，将其横放入池子。血红的池子，似有变化，又似没有变化。须臾，中央少年眉心的魔印发出耀眼红光，周围气流急遽激荡起来。与此同时，天地似有感应，结界外天地变色、风云涌动、电闪雷鸣。

    一个时辰后，外面云散风止，内中荡涌的气流也平息，仿佛方才鬼泣神惊的嘶吼咆哮、按捺不住崩天裂地的狂势都是错觉。

    红光逐渐敛于魔印之内，完成了的魔印光彩流溢、如火燃烧。漂浮的少年，缓缓睁眼。

    池边的谢二单膝跪下，抱拳恭敬唤一声：“主公！”

    ***

    紫极城南去第一座大城，荣华城。

    人间七大灵脉，四条围绕紫极城形成紫极体系，一条在临仙山脚下，一条在东海地界，一条穿过朝日山。即是说，四门除了真永门，其余各坐拥一条大灵脉。七大灵脉外，有数十条中等灵脉与无数小灵脉。人间城池依据各大小灵脉而建，毋庸置疑，大灵脉建立超级城池，中等灵脉建立中大城池，小灵脉建立小城池。每座城池，不论大小，皆依附着星辰般的村落市镇。

    此便是当下，人间格局。

    荣华城，就是一座依据中等灵脉而立的大城池。

    为应对妖物搅扰，城中施行宵禁。当东方天际第一缕曙光穿透云层，这座敏锐的城池就会醒过来，城中的人们会打开门扉，如过去的无数日夜，开启他们忙碌的一日。因为人口迁徙，荣华城也同临仙城一般扩了又扩，容纳了比过去多得多的城民，而今像这样的城池没有不繁华、拥挤的。

    “请让一让，请让一让。”小老儿挑一担热乎香嫩的豆腐穿梭于人群，急急忙忙赶往桥下他精挑细选的摊点。

    人多了，让像他这样的人讨生活变得容易又不容易。

    如何说？容易在，买的人多了，一日能卖出的量比过去翻了番；不容易在，卖的人也多了，而且一家比一家费心思，一家比一家花样多。倘再如过去老老实实卖鲜嫩豆腐，不辅以花哨、博人眼球的点子，那就算你家豆腐再嫩、再新鲜、甘美，也难以讨好人客。久而久之，同一桩生意，差距越来越大。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吃肉的有吃不完的肉，喝不上汤的就一口也喝不着。

    小老儿便属于喝汤都费力的那一拨，他家几代做豆腐，豆腐嫩滑得没话说，可惜人不够机灵，脑子愚钝，一副心思只会全花在琢磨豆腐上。比不得别人，耍不出花里胡哨的花样，所以对他来说，生意是愈发难做。

    瞅着对面铺子，卖尽了一锅又一锅，他这一担还未卖完，小老儿不禁叹气，无奈又羡慕得很。他如何都想不通，也曾扮作寻常人客去人家铺子尝过，就实说，味道还不如自家，只不过多了位衣着清凉的豆腐西施坐镇。可人们就喜欢往别人家去，宁可排起长长的队伍，花费不短的时间等待，也不愿分点眼神给自家。

    多番思忖无果，他只能归结于是自己老了，理解不了年轻人们的想法。

    好歹是卖完了，日子还能凑活下去。小老儿收回艳羡的目光，给空了的木桶蒙上纱布，盖上盖子，回去还有一堆活计等着他。他们家四世同堂，在别人眼里是幸福的一大家子，然而吃饭的嘴也多。眼下世道不太平，妖族的搅扰令各大城池间往来不顺畅，柴米油盐都涨价了，就不用说别的。要养活这许多张嘴不容易，孩儿们都出去做活，他与老伴既然手脚尚利索，也不好意思赖在家中，两个都担着几份活计，讨生活容不得不尽心。

    累是真累，累到都顾不上担忧妖族会不会来袭。

    可撂不开手，若他们撂了担子，孩儿们只会更难。

    忽然上空一声巨响，城南方向腾起巨大的红光虎头，紧接着由南向北，不同区域依次升起虎头。他知晓那是妖族来袭的信号，据说是学的仙山临仙山的传讯法子。给谁传讯？自然不是给仙音阁的仙长们，只怕仙长们已经先一步有了动作。讯息是给平民的，意味着他们应该赶紧归家，闭门不出，而不是在街上游荡。

    人们也正是这么做的，小老儿连忙挑起担子奔向自家方向。

    鼓楼上的大鼓被人擂动，雷鸣般的鼓声从四面八方钻入耳中。

    还不等他跑回家中，就见城池边缘的耸天华表发出灼目金光。眨眼，金光直冲天际，合城七道合抱不交的粗大光柱，与城池中央的光柱构成防御体系，穹隆上能覆盖整座城池的光阵显现。小老儿心下稍安，守护这座城、牢不可破的阵法启动了。

    那些高逾数层阁楼的华表，他闲暇时曾去看过。威势赫赫，稍一恍神，柱上盘龙便好似活了，耳边隐隐龙吟。

    庄严、肃穆、神圣，有这等神物守护他们，妖邪不足为惧，他如此坚信。

    金光阵上方，大片黑云飘来，天光黯淡下去。黑云前，一名十来岁的少年悬空而立。

    小老儿叹息，哪家的好孩儿遭了殃，为妖邪所虏，妖邪真不是东西。

    少年抬手，一团黑雾出现在其掌中，黑紫电弧乱窜，隔着金光阵，都能听见噼里啪啦炸裂的声音。少年目光向下，眼神凌厉，忽而向这座城池猛然俯冲下来，手中黑色光团撞击金色大阵，顿时黑紫电弧爆窜。伴随震天动地的爆炸声，炽烈的光，不容反抗地侵蚀所有人头顶的天空。

    没用的吧？他是徒劳无功吧？他们的城池固若金汤吧？

    震裂耳膜的喀嚓声传来，周围人开始尖叫，像没头苍蝇乱奔乱逃。小老儿怔怔望着上方，金色碎片闪耀着，被黑色火焰吞噬，铺天盖地的黑云当头罩下来。

    他想起，今日才开始，他还有好几份活要做。

    也许，不用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