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极城仙音阁，副阁正面红耳赤咆哮：“荣华城破，妖族在城中大肆屠戮，短短三日，繁华尽毁、狼藉满目，屋宇被烧、遍地尸骸。”他青筋迸出，眼中泪光闪烁，“那样一座火树银花、八方荟萃的大城，那样一座所有人眼里坚不可摧的大城啊！转眼化作废墟，叫谁人不心惊胆战？作为人间修士之首、统领天下仙音阁的我们，此刻本该汇集荣华城，救出幸存的百姓，便是救不得，也该给死去的人报仇！可我们现在在干什么？”

    他出言怨毒，满眼怒火：“我们他娘的还窝在此处，商讨怎么样对荣华城的惨事视若无睹、商讨怎样将自己藏得更好！”

    “那，那不然呢？”阁正担心他随时会扑过来掐死自己，不由往椅子后面绕两步，与副阁正拉开距离，“你也说了荣华城已经被破，咱们再赶过去有什么用？说真的，仙门修士都未必能挽回什么，我们这些半吊子的人间修士能干嘛？”

    “干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当缩头乌龟！”

    阁正清清嗓子，纠正：“此言差矣，我等不是做缩头乌龟，恰是清楚自己身上职责。你想想，荣华城是大城，紫极城比之又如何？荣华城破，惨状目不忍睹，紫极城若是出事，又当如何？你不忍心荣华城百姓遭难，难道就忍心令紫极城无数子民身受妖邪屠戮？咱们驻守紫极城，最要紧的是保紫极城无虞，顾不上别人。”

    “那不是别人！那是与紫极城城民一样的无辜百姓！鄙夫尚懂唇亡齿寒的道理，阁正怎会不明白？妖邪已近在咫尺啦！”

    阁正瞪眼：“荣华与紫极哪里是唇齿关系？两处大不相同，紫极乃天子脚下，最要紧的是紫极有神器护佑，不要与他处相提并论，徒叫人心不安！我敢跟你说，这天下就是全叫妖邪吞了，紫极城也能保住！”他绞紧自己的手，仿佛自我安慰，“一定是这样。所以，你们不但不应该到处乱跑，还应该召集八方修士前来护卫紫极城，共襄盛举。你身为仙音阁副阁正，怎地这点道理想不明白？分不清轻重缓急，这些年白干了？”

    “你！”副阁正被他的诡辩气得哑口无言，最后撂下一句，“你他娘就躲在你的乌龟王八壳里吧！躲好了，别把你的王八脑袋探出来，叫人砍了！”

    他离去前，阁正喊：“你们要是敢乱来，敢离开紫极城，就，就再也别回来！”

    副阁正留下声轻蔑哼哧。

    ***

    李拈花先往城外市镇里一趟，请人仿照临仙城出入文牒打造了一份，用以出入眼前这座唤作蝶翼的城池。若在太平盛世，中央对地方把控力强，要造假自然不容易，但自妖族出世，而今四下里乱糟糟，才会发生这种地下作坊就在城池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造假，却无人追究的情形。

    拿了文牒，包裹甩上肩头，李拈花前往蝶翼城。途径一片湖泊，临水照了照，摸出一张黄符纸，将脑中搜刮一遍，咬破手指，在符纸上画下一道幻颜咒。咒文本可以用朱砂画，但她估摸之后很长一段时日恐怕都得带着此咒，用血可以增强效用、增加生效时长。画完、吹干，李拈花折叠好符咒，塞进市镇买的一只拇指大小锦袋，用一根红色丝绦系了挂上脖子，塞入衣襟。

    临水再观，水中容颜微变。此幻颜咒奇妙，并非改头换脸，只在本人脸庞基础上稍作改变，不夸张却能叫旁人认不出来。

    临仙城一出，叫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招摇撞市。回溯七年前，她想起那时便有迹象：问仙山脚下，黑袍人朝她飞扑，怕就是临仙城仙音阁捉她的原因。只是那会儿自己不明白，接下来几年也未作防范便到处乱跑，没出事简直老天保佑，李拈花生出一头冷汗。

    既然得知缘由，为自身安危，也为不将别人拖入险境，自然要做出应对。

    衣裳已经换过，容貌再变了，应当不会再轻易被认出，她稍稍安心。

    小修士说魔主寻她，乍听慌乱，但很快她镇定下来，对自己的处境一通分析，有了猜想：过去几年，她并未藏着掖着，天涯海角、三山五岳，哪里有消息就往哪里，若能探知气息，魔主应该早就找上门。但没有，说明她身上是半点可被探知的气息都没了，君希情能寻来，靠的是紫鳞的麒麟之力，而妖邪要寻她多半只能靠形貌。即是说，她混迹人海，反而帮了大忙，再者临仙城灵气盛极、城中驻守修士多，妖邪不敢轻易靠近，是以造就了多年无扰的事实。

    那她继续混在人群中就好了，此番改了形貌，又无第二片紫鳞，想来不会再那么容易被找到。

    进了城，先找落脚地，然后就是找活。想要修行，首先得保证自己不饿死。蝶翼城规模远不及临仙城，布局却大差不差，都是一众村落拱卫城池的格局。比不得临仙城繁华，却也自有优势。因还要在临仙城东南，是以城中氛围更轻松，没有如北边城池那般对妖族来袭浓重的担忧。

    街道开阔，两边商铺林立，路上行人悠闲，是处适于安居的地。

    之前在酒馆干活，因此李拈花仍旧优先往酒馆、茶肆问询。也不过十日，在东区一家寻得一份后厨帮工、洗菜的活计。

    白日干活，晚上回到住处打坐勤修，日子渐次安定下来。

    尽管工钱不多，但活计不算重，十来日也能有一日休沐，可以出去走走，平素也不耽搁修行，她很庆幸，生活仍是期望的样子。李拈花打算，等对周遭更熟悉些，就去其他馆子走走，与跑腿们熟络熟络。

    过去白寻七年，当下，她的重心有所改变，从打听世外高人变得更侧重寻医访巫。早在半年前她就开始尝试邻里推荐的各种土方子，在他们引荐下拜访藏在各区闾里、偏巷的各位有名无名、可靠不可靠的大小郎中。大罐小罐、瓷罐陶罐，诸多煎药也喝过不少剂。若不是徒生什么魔主肉身的事端，临仙城内外的大夫她非得叨扰个遍。

    不过，二哥的消息仍需仰仗猴精似的诸位同行。

    此外，还需与新的邻里熟识一番，不出意外，她在蝶翼城留个三五年是眨眼的事。秋去冬来，时光如梭，第一场冬日阴雨就下了十天半月，下得人心烦意乱，下得李拈花快忘了太阳长什么样子。

    蝶翼城是个好地方，刚来时她如此认为，几个月了，她还是这么认为。只除了似乎永远漂浮在空气中的、黏腻得叫人恼火的湿冷水气。

    提起一只大竹篮，将菜蔬倒进水池，李拈花探手，触到冰冷的水，嘶一声缩回。

    “给你的药膏抹了没？”旁边伙伴瞧着她一双生了冻疮，红肿得跟馒头似的手，不无担忧道。

    “抹了，不碍事，没几天就要结痂了。”其实每日都要下水，抹不抹无甚区别。

    “哎，你们听说没？”另一边择菜的姐们问，“北边都打得热火朝天啦！也就咱们这儿风平浪静，一群二傻子成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偷鸡摸狗，哪日天塌了，非砸死他们不可。”

    好事者来了兴致：“什么？打什么？谁跟谁打？”

    “能有谁？”姐们横她一眼，“你又不是高门小姐、求考书生，怎么也两耳不闻窗外事？不就是修士跟妖族咯。说是双方搁荣华城好打了一场，都三四个月了，才传到咱们这里。”

    “荣华城？”李拈花也起了好奇。

    “我就说哪有人不爱茶余饭后的。对了，也就差不多你来的那阵子吧，说是妖邪突然袭击荣华城，有那厉害的一击打碎荣华城护城阵法，妖怪们在街巷里乱杀了好几日。”

    “仙音阁在做什么？”李拈花心惊。就她所知，荣华城乃是仅次于紫极城的大城池。

    “荣华城仙音阁的阁正、副阁正当场就战死了。这还没完，妖怪们大举南下，一口气攻下五座大城，七八十座小城，叫修仙各门大为震动，差点就打到临仙城。妖族真是要么不动，一来就是大动作。”

    李拈花心中更惊：“临仙城如何了？”

    “倒是没如何，我听说是四大仙门，哦不，如今得叫三大仙门反应过来，派人驰援，一堆长老带着弟子会于临仙城。一轮反攻，夺下临仙城北边两座卫城，一座堪比荣华城的大城池，好似叫，叫什么和璧城。”

    “那就好。”李拈花松口气，抹把额上的汗。

    姐们好奇：“你很关心临仙城？”

    “也不是。”关心是真关心，除了城里那些熟人，最要紧的是旁边的临仙山。临仙山被冰封，看似安全，但若临仙城被妖族占领，它们会否想办法破开结界，杀上临仙山？她又开始担忧临仙山的结界是否足够牢固。“我还关心紫极城，荣华城不是靠近紫极城？”

    “那倒不用担心，说来也奇怪，紫极城靠荣华城最近，荣华城破，紫极城却什么事也没有。不愧是天子脚下，受庇护的。”姐们艳羡，“可惜路途太远，途中也不太平，不然我都想去紫极城。可怜那荣华城，诸般繁华，一朝成废墟。”

    几人默然，小姐妹惶惶：“荣华好歹是大城，都抵不住，只求妖怪不要惦记咱们这等小城。我还想安生几年，不求顺利老死，也不要葬身妖腹的好。”

    “唉。”

    李拈花亦是心叹：曾几何时嫌弃他人冷眼，还在为他人不喜欢自己伤心，如今都该操心能不能多活几年，能不能死得安详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