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进去吧。”院门前大婢女做出请的手势。
李拈花待要跨过门槛，叫内中传来的吵闹声吸引了注意。
何辛小儿子的声音：“为什么今年又喊她？我不喜欢她！除夕不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吗？为什么老要叫个外人来？这是我们的家，不是她的！”
“你胡说什么？”何辛拽他。
“我不喜欢她，不喜欢她！要说多少遍，母亲才能明白？你什么都送给她，干脆把自己夫君，把咱们的家都送给她就好了。到底我们是母亲的家人？还是她是？到人家拜访，哪有住这么久，住下了就不走的？”
“她是母亲好友，是你亲姨。”
“她不是，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就会抢我东西，抢别人东西，哪有亲姨总抢我们家东西。你没有听到外头都传些什么！总之，母亲要喊她来，饭我不吃了，你们吃吧！”小男孩一把推开何辛，抽噎着跑走。
“我去看看弟弟。”何辛大儿子跟过去。
堂屋里顿时只剩宗竹与何辛两人。宗竹宽慰：“你别生气，孩子平日里不是这般没规矩，大约是真生气了。不过，”他话锋一转，“有些话也没错。”
何辛瞪眼：“你也来！”
“不是我也来，是你没听见外头传成什么样！七嘴八舌，众口铄金的，我都没脸见人。”
“谁说我不知道？我都不在意，你急什么？他们爱传不传，你自个儿清楚不是真的，你没做过不就行了？”何辛气呼呼在桌边坐下。
宗竹赶忙盛碗热酪浆给她：“我是清楚，可别人不清楚啊。传来传去，不是真的，也变成真的了。你倒不要紧，别人都称呼你一声‘何夫人’，可越如此，他们就越是对我扔眼刀子，我多冤枉？我什么也没做嘛。夫人就不能怜惜一下我吗？况且也不能全怪他们，这瓜田李下的，它不合适！再者，为着外人伤了咱们家的和气，这叫怎么回事？”他去握了她的手，“我知你们旧情义，可要照应她有别的法子，比方说在外头给她赁间屋子也成不是？如此谁也不为难，孩子的心情你也要顾忌的嘛。咱一家人，中间总插个外人，莫说孩子不舒坦，我都不自在。”
“你心里没鬼，你不自在什么？”
“我就说我冤吧？我心里能有什么鬼？那是你的好姐妹。要我说，再这么下去，你不如真把宗府直接送给你的好姐妹。”宗竹亦是面色不豫，转过头去，屋内沉默片时。“尚有件最要紧的，你我都知晓她是谁，眼下别人不知，但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哪天走漏了消息，宗门管你要人，你打算怎样办？交出去，你良心过不去，不交出去，你护不住她。更甚，若被妖物发觉，岂不是叫阖府上下都陷于险境？看看孩儿们，你忍心吗？”
何辛沉默。
倏然她转头，院落里黑漆漆，门边空荡荡，并无一人。
李拈花快步返回自己院子，最后几乎是奔入屋子，将门砰地关上。她在那边院子，站了好一会儿，中途便想离开，然而后退的脚定住。她不断告诫自己，炼心偌久，该显现成果，她不但不能离开，还应该若无其事踏入院子，坐上那张桌子，当作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发生，才算得功成。决不能回头、不能逃开，否则前功尽弃。
她一遍遍提醒自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风动心不动；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点功力都没有，她还修什么行？炼什么心？还怎么渡红尘而纤毫不沾衣？
向前，不要退缩！脑中声音咆哮。
挣扎过后，她做出相反的动作，旋身逃开，飞奔回自己的屋子。应该说自己在别人屋檐下，暂且栖身的屋子。
曾几何时，自己是临仙门千金，如今却这般遭人嫌弃。
她没有哭，只是不由怀疑，自己变成什么样了？就这么令人讨厌吗？她拿下幻颜符，坐到镜子前。镜中人清瘦，脸颊些微凹陷，双眼灰暗，早没有了过去的神采。的确一身难以掩饰的丧气，她拍拍脸颊，挤出一点微笑，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可惜效用不大。
人好比花草，受滋养还是在枯萎，都会体现在脸庞气色与周身气息上，非铅粉可以掩盖，不可伪装。她一直在坚持，但这九年终归在她脸上留下了，超乎九年该留下的痕迹。
门被人大力推开，何辛气势汹汹冲进来：“阿花！”
李拈花没有转身。
她三两步跨过来，扳过她的肩膀：“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人都会长大、都会变老。”
“我不是说面容！”她的唾沫几乎喷到她脸上。“换作以前的你，听见今日这番话，会冲上去理论，而不是转身跑开！你是谁？你是李拈花啊，山上遭受那么多白眼，你也没有一次逃开！那个敢当面与老祖宗对质，那个被老祖宗打得半死也不求饶的李拈花，哪里去了？”
她将铜镜拿到她面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萎靡不振，毫无生气。”
“怎样活不是活，为什么要有生气？没精神就没精神，又不会少过一天。”
“你快乐过一天和不快乐过一天当然不一样！阿花，你什么时候起也这么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了？你以前不是最分明，最瞧不上要死不活吗？”
李拈花忽而爆发，打掉她的手：“我也想天天开心、天天快乐，我也想每天活得都有意义，活得意气风发、精神焕发，叫人艳羡。可我想要的就是得不到，能想的法子我都想了，它就是不成！我能有什么法子？你告诉我还能怎么办？我告诉自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急事缓办，告诉自己修行之人不能太执着，执着成魔。要心无挂碍；要‘但行好事不问前程’；要宽心，尽人事听天命，只管专注、只管努力；还要相信老天自有安排，付出总有回报，得不到说明不是我的，莫强求，什么不争不抢，清风自来。”
“我可以心如止水、淡泊不争，可以志向高远，不图眼前之利。可你告诉我，老天到底有什么安排？什么是最好的安排？我想要的不给我，才是最好的安排吗？我像无头苍蝇一样转悠九年，到头来只是留在原地，一无所获！一无所获啊！你告诉我，要怎么安心？要怎么不去在意？”
“你告诉我，是我不够努力吗？是我太蠢笨吗？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是我哪里做得不够？我再加把劲。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我改，还不行吗？为什么别人都可以，市井小儿都可以，就我不可以？”
“你说，老天什么意思？是在考验我？还是在惩罚我？为什么惩罚我？我哪里做错了？是我不够善良？是我起过恶念，算不得好人吗？”
“你说我要怎么开心？怎么精神？我知道我该坚持，不该想太多，可我也会累，也会不知所措，也会害怕！如果我就这样了，没有起色了怎么好？临仙山怎么办？我这一生不会再变好，就这样庸庸碌碌、毫无意义地过去……”
“不不不，我不能这样活着。”她恐惧地掩住自己的脸庞，“我到底为什么会把自己活成这样子？哪里走岔了？哪里出了问题？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以前明明可以的，为什么就不可以了呢？我不明白！”
……
她瘫坐在地上抽泣，何辛蹲在一旁无话可说，只得揽住她。
长大后她还是第一次见李拈花如此失控、崩溃，这些年她的心中埋藏了多少忧虑、焦躁、不安、彷徨与迷茫？此时散发出来的这些气息令她窒息，李拈花长久压抑，又该如何窒闷？
然而，她无法感同身受，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
安慰在如此的窒息下，那么单薄。
才将李拈花扶上床躺下，婢女来报：宗门遣人传召他们上山，说是有要事相商。
“你先歇着，回头我再来看你。”
约莫三更时分，他们回转，何辛依言前来，见李拈花已经平复，坐在床沿与她说了会儿话，末了道：“你好好歇着，不要多想。有时候不是真有什么，就是我们自己想多了，便是真有什么，你搬进心里，折磨的就是你自己。大道理我也不会讲许多，只告诉你，若换了我，只管吃好住好，过好自己的日子，管别人如何说？你坦然自若，别人就是再看不惯也不能来夺走你口中的食；你成日顾虑这顾虑那，别人就是夸你几分，你也不能多长几块肉。倘过不舒坦，别人更不会替你来吃苦，何必？”
“与你有情义的是我，咱们才是姐妹，别人是你什么人？话就放这儿，我不开口，谁能说三道四、赶你走？哪日我混账，说了入不得耳的话，你就将杯子摔我脸上也是应该！”
李拈花默不作声，何辛追问：“听明白了？”
李拈花应：“明白。”少时何辛要离开，她问，“山上这么晚喊你们做什么？是有何要事？便不便说？”
“哪里不便说？”何辛告诉她，“还不是妖邪的事。”略述一遍，她猛拍大腿。“搞不懂那群疯子，才收回几座城池？还没焐热呢，就打算攻入紫极城，说什么得到消息，魔主躲在紫极城中。妄图‘斩首’魔主，一劳永逸？你说，他们是不是异想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