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拈花回去了临仙山下的临仙城，一来她需要回去确认一下临仙山完好；二来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觉得自己该回去了，好比游子终要还乡，落叶总要归根。

    十个年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飘零四方，追逐虚无缥缈的东西，她做了一场跌宕起伏、绚烂而又迷茫的梦，算不得美好，却不愿醒来。然而现实不会因为不愿醒来，就怜悯、就留手，不留情面的锤击，该来的时候仍旧会来。

    梦被打碎的时候，她没有撕心裂肺，或者说，她早就撕心裂肺过。在不知多少个夜晚，一个人绝望地、挣扎着、疯狂地嘶吼，以此掩饰心中的不安、自我怀疑。而今，不是那些徘徊、恐惧、歇斯底里褪去，是她累了。累到难以追逐微渺的希望、难以与翻涌的心绪和解，甚至没有发疯的力气，连哭泣都变得无声、压抑。

    她将修行暂时抛开，再不抛开，她感觉自己就快要被压垮，随时倒下。

    于是，她返回临仙城。

    前头的队伍停下，燃起火堆，李拈花也停下，没有燃火堆，只是摸出干粮与水，简略地填一填肚子就罢，随后一直盯着前方队伍。

    她算幸运，回去途中遇到一支迁移队伍，也是往临仙城方向去，她便跟着了。原本她大可以上前攀谈，提出加入他们的请求。现下在外头人们都是结伴而行，少有独来独往的，除非是高人。

    无论怎样看，加入他们，与他们结伴，都是最好、最明智的选择，可李拈花就是迈不开腿。她不想勉强自己挤出笑脸去与陌生人寒暄，不想接受隐含各种不明意味的审视目光，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和善可亲、讨人喜欢，不想挖空脑袋寻找话题去试图拉近与他人的关系、融入他们，不想……

    不想的太多，欢声笑语令她畏惧，就连明亮的篝火也让她想要逃开。篝火旁的一张张笑脸是一轮轮在黑暗里发光的小太阳，而她是见不得光的小老鼠，阴暗、阴郁、无法平和、一点善良摇摇欲坠。

    前头的队伍踢灭篝火，收拾行囊，他们准备出发了。李拈花也急忙收拾好，将包裹甩上肩头。不想靠近，也不能远离，最好便是这样不近不远跟着。

    好在那群人没有发现她，不然她都不知该怎么解释。

    忽然一只手从背后袭来，捂住她的口鼻，把她拖入旁边的灌木丛。不等李拈花挣扎，又扑出来几人，制住她的手脚，连拽带扛，扛出去两三里远，随后丢在灌木丛中央一块草地上。

    “你们！”李拈花只道遇见剪径的贼，不想却是冤家路窄。就着月光，她看清其中一人，不是早不知死哪儿去的桓庄，却是谁？“姓……”她刚要骂姓桓的，打住，眼下自己已经改换面貌，不要让对方认出来才好。于是，支吾一声糊弄过去，骂道，“想干什么？”深夜埋伏在路上掳人，定然没想干好事。

    李拈花挣扎起身，就要往腰包里探，四周几个见她动作立时扑上来，扑了她个四仰八叉，拿来绳子迅疾将她的手脚捆住，三下五除二除了她的包裹与腰包。望着被远远丢开的腰包，李拈花心下喊糟。

    “老大，你瞧，这个还成。”身后一人拽着她的发丝，令她仰起头。

    桓庄瞥了一眼：“这种货色，也就你们看得上。老子如今真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她是老了的女人鸡都不如。”他手一挥，“行了，赏了你们，反正你们不挑拣。老子可受不得这委屈，还是等进了城，去烟花地寻几个好货色，就是多花点钱也不心疼。你们几个办得利索点，还有，都办，不管她什么货色，可轮不到你们嫌弃。此处离城不远，进城前多半捞不着落单的，你们就这儿把火都泄了。回头进了城别指望，别想老子给你们花钱！”

    “谢老大赏赐！”蓬头垢面好似三个月没洗沐的汉子扑过来，口中念叨，“你们按好了，哥哥先来，完了换你们。”说罢去扯李拈花衣襟。

    待要走开的桓庄闻得对方讶异：“这是什么？”停住脚步，呵斥的话尚未出口，对方活见鬼惊叫一声，“妖，妖怪！”连滚带爬从李拈花身上下去。

    桓庄挡住去路，照他肩头就是一脚：“发什么病？”

    “不，不是，老大你看，她，她的脸变了！”

    桓庄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被摁住仍在挣扎的女人已然换了副面孔。他先是一惊，而后瞪大眼，就着月光他看清，那扭动叫骂的不是李拈花是谁？

    “李，李！”桓庄连道几个“李”，走过去，嘴巴大张，半晌说出一句，“怎么是你？”

    他身后受了惊的人，见是自家老大的熟人，跟过来，递上方才从对方脖子上拽下的红丝绦小锦袋：“就是摘了这个，她的脸忽然变了，我不防着，才会被吓到。老大认识她？”

    “怎么不认识？化成灰我都认识！”

    小喽啰提议：“那，要不要把人给放了？”

    “放？”桓庄摩挲下巴颏，蓦地踢一脚手下，“放什么放？不过，老子改变主意了，人由老子先办，你们后边排队去。”说着，蹲身扣住李拈花的下颌。“你也有落到我手里的一天，老天开眼呐！”

    他捏住李拈花的脸颊扭过来扭过去，左右打量：“虽说年纪是大了点，人是熟了点，看在咱俩过去的情分上，老子不嫌弃你。”

    “呸！谁稀罕你嫌弃不嫌弃？也不看看自己什么猪模狗样！姓桓的，我劝你识相点，赶紧放了你姑奶奶，不然，”她张牙舞爪，“你晓得我的本事，姑奶奶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桓庄初时被她吓到，但很快反应过来：“虚张声势，对吧？你少吓唬老子，以前你是很厉害没错。也就是有几分本事，你才敢不把老子当回事，拿鼻孔看人？但今时不同往日，别以为我不知道，临仙山搞那什么法会，把你给废了！不然，你挣脱一个给老子看看？啧啧，挣脱不了吧？说到临仙山，老子就火大。”他一巴掌甩过去，李拈花半边脸颊顿时肿起，“要不是你们该死的临仙门把我老子给冻住，老子会沦落成现在这副狗熊样？往日那些追捧老子的人，一有事找他们，一个躲得比一个远！”他恨恨啐一口，“都是群该死的小人！”

    “狗道士跑了，桓禺也死了，老子变成丧家之犬，都是拜你家所赐！”他越说越恨，狠狠道，“给老子用力摁好了！”拍拍李拈花的面颊，“今儿你被老子逮住，那是老天怜我，要我讨回该讨的债，了结该了的仇。你不是看不起老子吗？那时老子被老头子逼着，追在你后面舔来舔去，你不是不屑一顾吗？今夜就让你在老子身下爽死，别担心，要是还不够，周围这几个，看见了？包管伺候得你满意！”

    他招呼四周的：“等老子完事，你们上，今儿不拘几回，办死了为止。”

    “你敢！”她嘶声警告，然而发颤的声音泄露了她的惊惶。“你们敢碰我，我让你们死无全尸！”

    桓庄不以为意嘿嘿笑：“你倒是来啊？老子等着。”

    没有实力的威胁不过笑话，李拈花绝望地想。

    今夜月朗星稀夜气清，百花争妍的时节，馨香满鼻，手指抓挠处，还能摸着柔软的花瓣。阳气上升阴气下降，万物始发，生机勃勃，连夜空里的月亮也似乎比过往更亮些。它清贵地悬挂在万丈高空之上，向人间洒下圣洁、纯净如白练的光辉，似乎是使尽浑身解数也要照亮无边的黑暗，却对眼皮子底下正在发生的暴虐视若无睹。

    “真虚伪啊。”李拈花心叹。

    随即，无可抑制地愤怒：为什么自己这么倒霉？为什么只有自己这么倒霉？为什么自己总是、一直遇到这些腌臜、龌龊、令人恶心的烂事？自己得罪了谁？老天吗？为什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肯给她半点开心与幸运？

    为什么她要承受这些痛苦？为什么她要忍受命运无止境的羞辱？是她上辈子杀人放火，还是她这辈子十恶不赦？是她不够完美？可为什么其他人、所有人，连桓庄这样的混账都可以好好的，就她不可以！为什么那么多烂人，都能比她幸运，比她活得好、称心如意？

    为什么恶棍不用受惩罚，自己却一次又一次被作践？在暗不见天日的渊底，像蛆虫一样艰难、卑微地爬行？

    她望着银辉熠熠、清亮无比的玉盘：“你是什么意思？这就是天道？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吗？我没有杀人放火、坑蒙拐骗，没有罪大恶极、罄竹难书，犯了孽的你都肯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为什么不肯对我仁慈一点？”

    “老天，你能怜悯我吗？”

    对方恶狗似的扑在她身上，撕扯她的衣衫。

    眼角泪滑落，“你不会，你只会，冷冷看着。”凄哀的眼骤然变冷，瞳孔中黑色弥漫，侵染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