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在雪地里，没有再浪费力气爬起来，因为她觉得或许就那样睡去最好。对谁都好，她想，也不对，她又想，有哪个无聊的会关心下雪的夜，是否少了一名醉酒的疯子？

    再醒来，李拈花因为宿醉，头疼欲裂。对于自己会醒来，她失望，却又觉得在意料之中。这样的清醒在过去的夜晚、清晨，发生过太多回。

    曾有那么段时日，她会在每一个入睡的夜晚，祈祷明日自己不要醒来，就那么结束吧，让她永远睡去。然而每一次，她都会在该醒来的时候醒来。李拈花忍不住嗤笑，果然不被老天待见的自己，没有那样的幸运。

    仔细一想，就可知，人世诸多苦难，连寿终正寝都是奢求。愚蠢的人们一天到晚忙着追求名利、财富、权力、地位，却想象不到，寿终正寝、没有痛苦地死去才是最难求的。

    求好活容易，求好死难。

    安详地睡去，什么样的大德才配享受？肯定不是烂泥巴一样的自己。

    这一次照旧失望，她多少也认命了。认命地爬起，认命地继续活着。

    蓦地想起过去与李如仙之间一场分辩，那时的自己信誓旦旦、满怀热情，追逐自己的梦，仿佛追逐某种崇高的信仰，并坚信自己一定能达成。实则，不过透着清澈的愚蠢。

    跟每一个，没有经受过现实毒打、没有遭受过命运蹂躏的傻子一样，相信自己无所不能、相信人定胜天。把自己的幸运归结于自己的本事，去嘲笑苦难中挣扎徘徊、无法救赎自己的可怜人。

    愚蠢地指着他们笑：“看，你们的不幸，都是你们自己造成的，因为你们不够努力。”

    然后，某一天，终于引起命运的注意。

    当然，也有出乎意料的地方，比方身下的褥子，比方自己躺着的这张雕花床。可以肯定，此处不是自己赁的屋子。难道自己被谁捡回去了？

    思忖间，一名老妇人端着姜汤入内，见她醒了，很是高兴：“可算醒了，再不醒我可得去请大夫。”

    “您是？是您？”李拈花已经认出来，眼前笑容满面的老妇人恰是先前往东海途中于废墟下救出的那名老太太。她不禁瞠大眼睛，缘分何其奇妙。当时救下，没多久分道扬镳，尽管老人家一再叮嘱，到临仙城找她，但在她看来，客套话而已，听听就罢。此事她早抛到脑后，回到临仙城也没想去找一找，谁能想到，这也能遇上。老人家那会儿给了地址，她瞅着离她晃荡的街远着呢！

    “您，如何……”

    “要不怎么说，你我缘分不浅？”老人家递上碗，“你在雪地里躺了好会儿，寒气入体，快喝点姜汤暖暖。”

    李拈花依言喝了，老人家告诉她，原是她有好友在那条街上，岁除夜，为凑个热闹，便去了好友家中。回程时，见道上围着一群人，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靠近发现地上躺倒一人，细看可不是自己恩人？连忙下去，请人抬上车，一起归家。

    “要不是老婆子脾性古怪，倘留宿别人家定然睡不着。那岁除夜少不得留宿友人家，后果不堪设想。孩子你说你咋想的？冰天雪地，怎让自己醉成那般模样，连家都回不得？”

    “家……”李拈花轻嗤，转过话题，“也没什么，总归听天由命，这不就叫您撞上？”

    她说得轻巧，老太太听得眉头拧成山：“受了委屈？你要愿意给老身说说？”

    “没有，谢老人家好意。”她放下碗，故作轻松地抖抖肩，环顾屋内。清新典雅，陈设颇为讲究：木地板上铺一层筵子，再铺一块毡毯，菱花窗下高出地面半尺的是一张连地案台，案台上置一张矮几，几上一只青龙耳圆肚香炉。案台边缘两只铜鹤落地灯，旁边沿墙一溜书柜，内中居然置着竹简，很是古色古香。看起来非是大富大贵之家，倒也算不得贫困。

    顺着她的目光，老太太看眼沿墙书简，笑道：“见笑了，都是老头子生前置办，我家老头子爱书册如命，有间书房还不够，寝屋里也得摆上。”

    “您说岁除夜去友人家，您家中？”如此问不免唐突，但她发现了不合理处，已是想明白，这屋里什么都好，就是缺了样十分重要的东西：人气。屋里陈设比她赁的屋子好了千八百倍，但有着与她屋子同样的毛病，别人未必能察觉，她却再熟悉不过：化不开的孤独，甚至可以说，浓得让人心颤的，孤寂。

    老人家面上显出些许落寞：“我家老头子，走很久了。别误会，我家孩儿好好的，只是他们走商的，出门了，得一阵子才能回来。”

    其实她没误会，这话倒有些突兀，但李拈花没多想。

    “虽然您救了我，我却没什么好报答。”不过是客套话，真要说，她甚至不感谢对方救自己，也不认为是救。“不如……”两清了吧。

    对方很是敏锐，接道：“我带你回来，是举手之劳，你救我是实实在在，两清不了。老身尚未报答救命之恩，好要你报答什么？好孩子，告诉阿婆，你住在哪里？日后阿婆好去叨扰。”

    再三追问下，李拈花告知自己目下住处。老太太当即摇头：“那不是个好落脚的地，如此看来，你也是个可怜孩子。方才老身问你，怎不回家，倒是戳心窝子了。不若孩子你就留下来吧？拣个时候把那地屋子退了，来与老婆子做个伴，可不好？你那屋子赁了多少钱，我这里给你，更便宜。”

    怎么看都是个好提议，李拈花拒绝了。

    身体无大碍，李拈花没有多做停留，便告辞。她以为仅是一次偶然相遇，顶多是遇了两次的偶然相遇，没想到就给自己惹来甩不掉的麻烦。

    那以后本不会再见的人，却像盯上了她，去哪里都能撞见。

    她勾栏瓦子看百戏，出来会撞见她；她去酒馆出来也会撞见她；她去赌场，出来见到的还是她！老婆子几乎成了她的影子，李拈花走到哪里，老婆子就跟到哪里，简直无处不在！又一次，李拈花终于忍不住冲上去，劈头问：“你一天到晚无事可做吗？天天跟着我做甚？我好像不欠你钱吧？”

    她以为老太太会否认，没想到对方承认得很爽快：“不是你欠我钱，是我没事做。正好不放心你，所以……”

    “不放心我？”李拈花笑得像个泼皮，“我跟你有什么关系，用得着你不放心我？是你不要报答，我也不要你报答，所以咱们俩没有任何关系了，好吗？别再跟着我！”

    “孩子，你以前不这样。”

    李拈花笑得更欠揍：“我怎么样，跟你有关系吗？搞清楚，没有！”

    她走下赌场台阶，老太太跟在旁边亦步亦趋，她心烦，解下腰间的酒坛子，仰头就喝，老太太又来话了：“孩子，少喝点，酒喝多了伤身。你已经这么伤心，就别再伤身了！”

    李拈花心头冒火：“我怎么就伤心了？你哪里看见我伤心了？别说得这么亲昵，别套近乎，我们不熟！”

    “就是因为我们不熟！你想想，我一个外人都能看得出来，你得有多伤心？”老太太摁住她的酒坛，“别怪老婆子多管闲事，谁的闲事我都可以不管，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老婆子早说了，咱俩没法两清，所以，我不能不管！”

    “我得说多少遍，我不用你报答！”

    老太太却比她还要犟：“不是报答！是你救我那会儿，就启了咱们的缘分，缘尽之前我都不可能不管你！”

    李拈花哭笑不得：“怎么才能缘尽，你告诉我，我努力！”

    老太太拽着她不放：“该尽的时候，自然就尽了。当下不急，跟我来，咱们去寻辆车。”

    “干嘛？”

    “退了你赁的屋子，到我家去！”

    “赁屋子也是你情我愿的事，怎么还有强人赁屋子的？”

    还真有人，强叫赁屋子的。李拈花抱着双手，看老太太自顾自替她收拾了一只包袱就能装下的“家当”，拽着她回了宅子，再自顾自在偏屋给她铺了褥子。从头到尾，没要李拈花动一根手指头，也没听她一句话。

    李拈花初时还叽叽歪歪，然而床边忙碌的背影，恍惚间与母亲的背影重合。临仙门内院虽有小仙娥帮手，但不比凡间，母亲不喜事事吆喝小仙娥，自己能做的，就顺手做了。尤其她屋里的褥子，每回都是母亲亲自更换，并不假手于人。换的时候，她便像这般，靠在隔断香木框上静静看着。

    这种时候，总能让她感到幸福，她不想出声打破奇妙的温馨。

    而今，换了人，感觉却依然熟悉，只是带了久违的味道，令她几乎难以自持。

    “好了。”老太太回身。

    李拈花像是做了坏事被抓包，急忙转过头去，待眼睛里涌起的雾气退去，才回过头来。声音仍旧冷硬：“别指望我会感谢你，赁屋子的钱该多少不少了你的。”

    “不急。”

    “还有，我这个人习惯不好，弄脏了你的屋子，日后可别怨我，怨也没用。”

    “今日起，就是你的屋子，你想如何便如何。”

    话都到这份上，还待如何？

    李拈花且在老太太家住下，大略知晓了她家情况。老太太家行商的，老头子那会儿做得风生水起，算得中富，后来妖族乱世，行商不便，也就没那么红火了，但家底到底还在，过日子绰绰有余。

    有两个儿子，但小儿子年少时候便意外去了，后来老头子也去了，剩下老太太跟大儿子一家过活。妖怪出现初期，迁移潮发生之前，儿子就凭借灵敏嗅觉，到临仙山脚下的临仙城置办了此处屋产。

    老太太恋旧，一直住在老宅，直至出事，不得不搬来临仙城。

    “我儿一家常年在外，你就把此处当作自己家，不必拘谨。算是老婆子我，也需要找个人做伴。”